天亮以后,王良仍在长凳上躺着,争取多躺一会儿,让心脏和四肢多得到点休息。他想,九点钟开会,留一个半小时走这二十几里路足够用了,沿途还可以再找点可以进嘴的野草充饥。
他八点钟便到达东驿。这是公社所在地,景象自应与李家沟和牛庄不同。头来那天没顾得参观,今天他放慢脚步,沿街向公社走去,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镇里一条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闭着,王良只见到一家农具店、一家银行、一家中药店,铺面都很冷清。街上肮脏得很,不见有什么行人,鸡鸭猪犬仍是一只也看不见。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打听到公社所在地,走到那里一问,又说会在镇上小学校里开,叫他再朝西走,而他已经走得喘不过气来。他主要是肚子饿,昨天吃的青草,并不能充多少饥,而今天一路上又没有找到一根草(也可能已被过路的畜生和人吃光了)。这时刚刚八点一刻,离开会还有很久,王良在路边一个台阶上坐下,休息一会儿。
一阵风把一股香味送到王良鼻孔里,是食物的香味,它实在诱人,使得王良不自觉地站立起来,又不由自主地随它飘来的方向寻去。走出二十步开外,他看见一块“东驿公社干部食堂”的牌子,牌子左边一个窗口上放着一笼屉刚刚蒸熟的胡麻籽油渣窝窝头。
胡麻籽油渣原本是肥料,有微毒,牲口也不吃,现在用作人的食物。公社所在的镇上无苦菜可挖,由上级供给这东西。
“真香啊!”王良情不自禁,移步到那窗边,口水满得要从嘴角淌出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的饥饿,使王良眼睛中像要伸出两只手。管食堂的一位大嫂见王良这个干部模样的人立在窗外,含笑招呼他。王良问这位大嫂学校在哪里,她随手往左一指,又转身回到里屋去干活了,只留王良和满满一笼屉黑油油的胡麻籽窝窝面对着面。这时王良感到他无力控制自己的手,当他的手接触到一只窝窝并把它一把抢起塞进衣襟时,他的心在猛跳,头在发昏,眼在发花。他立即转身走开,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中,三口两口便把偷来的那个东西填进了嘴里。好香啊。他的肚子甚至用咕咕的两声长鸣来迎接这份美餐。他吞吃了它,还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在最后一小块在口中排队等待下咽时才咀嚼了几下,尝到一点微苦的油香。他的食道和胃塞得很不舒服,但他好像立即便有了精神,他大步向学校走去。
薛永革组长已经到了,他招手叫王良去坐在他身边,问王良头天劳动的情况。王良刚一开口,薛永革立即瞪大了眼睛:
“你……”薛永革说,“你吃过胡麻籽窝窝的嘞?”
王良立即否认:“没有。我没有吃过。”
“吃过的!你满嘴那气味。牙上,”他指着王良的嘴说,“还留着渣呢!”王良连忙闭嘴已来不及了。“你哪里来的那个?只有公社食堂才有的嘞?”
“我……”王良只能继续抵赖,“我没有吃过。”
“我昨天不是吩咐过你,只能跟队里社员一样吃喝吗?你不是带了菜饼子的嘞?”
“我昨天是吃的菜饼子呀。”“那你今天……”“今天我还没吃过饭啦。”“你胡赖!”
薛永革发脾气了,叫王良跟他一同离开会场。在场外,他强掰开王良的嘴检查,认定王良吃过胡麻籽油渣窝窝。王良仍在抵赖,这大大激怒了薛永革,而且,他见自己存心整王良的计谋没达到目的,更是怒不可遏。他顺手招来一个熟人,两人一同把王良拽进另一间屋。这时王良想,只有继续抵赖到底一条路了,便用唾液洗净口腔,矢口否认自己吃过,仍坚持说自己从头天中午到现在除了青草什么也没吃。等薛永革叫来的人再次掰开王良的嘴检查时,已经什么证据也抓不到了。咋办?薛永革认为他明明看见的,说王良太狡猾,他咬牙切齿地说:“打这狗日的右派!看他说不说实话!”他已经要动手了,那个他叫来的人说:“还是先调查一下再打吧。他是省里下来的,要报告他们的人一声。”两人便押着王良往食堂走去,又叫另一个人去找报社驻公社的带队人。
食堂的大嫂证明王良到过那里,但是偷没偷窝窝,她不作回答。这时王良已经慌得两腿直抖,面色发青,他心里只想着:这位大嫂一定知道我偷过,当时是满满一笼,我拿过后便少掉一只呀。但是,薛永革再三逼问,那位大嫂只肯说“不知道”三个字。而王良仍一口咬定没偷过。
报社的领队老鲁同志来了。听薛永革说王良口中有胡麻籽味道,又来过食堂,很可能是偷过,但无法定论,这位领导为王良惹下这样大的事而愤怒,跺脚臭骂着。王良只低头忍受,但仍是决不认账。
咋办?
他们商量一下,决定:数!食堂的人应该知道今早一共做了多少只,叫他们数数看现在是多少,反正还没人领过。食物在当时是严格掌管的,食堂一定是有数的。这下王良无路可逃了,他心里乱得什么也想不出,他已经六神无主,流出了眼泪,但他既已否认过,改不了口,他一句话也不再说。他等着挨一顿薛永革的毒打,并且等待着因此而来的一切的一切。他是偷吃了,有什么办法!
管食堂的大嫂去数窝窝的时候,薛永革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粗绳,是准备捆王良用的。薛永革对老鲁同志说出一整套惩治这个右派的计划:先打一顿,再批斗,再游街示众,再交给治安部门处理。他们在等数数的结果,这时,王良心中好像反而静下来了,他已能开始思考。他在想,几分钟后,证实他这个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也是一个偷吃的贼,是个败坏下放干部名誉、侵犯群众利益的坏蛋时,一切将会怎样?报社里、家里、孩子、李家沟里、秋眉嫂……食堂那位大嫂出来了,王良好不紧张!在场的几个人立即朝她迎上去。只听她向薛永革他们几个人说:“一百五十个,一个也不少。”
“好心肠的大嫂啊!你是存心救我的命呀!”王良在他心里喊着说。
“真的不少?”薛永革不相信地反问那位大嫂。“不少。”那位大嫂又说一次,眼睛瞟了瞟王良,便低头走进食堂去。薛永革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王良忽然百感交集,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咋回事?”薛永革着急了,他说,“明明他嘴里有渣子、有气味的?”老鲁松了一口气,下放干部的名声没出问题,这对他是最重要的。他是省里的干部,官比薛永革大得多,又是薛永革理短,于是他便把一股气出在薛永革身上,狠狠地对薛永革说了句:“见了你娘的啥子个大头鬼!”一甩手走了。薛永革这时只乖乖地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那个薛永革叫来的人感到没趣,也随老鲁同志走开了。只剩下王良和薛永革两人留在食堂窗口前。
薛永革当然不肯罢休,见老鲁他们走远了,才恶狠狠地问王良:“你到底偷过没有嘞?”
“没有。”王良这时当然继续抵赖。“那刚才你嘴里?”
“我往学校走时,路上拾到一小块那个窝窝,我饿得不行,就放嘴里嚼,正好你喊我过去。”
王良暗自庆幸自己有编造这套谎言的本领。薛永革也只好相信,他说:“那你刚才咋不说嘞?叫我挨了这么一顿训!”“你不叫我说话呀!”王良装出委屈的样子。事已如此,薛永革只好自找台阶下,说:“好啦,没有就没有吧,误会解释清楚也就算了嘞。你自己也有责任的嘞,你就莫计较啦。”已经过了开会的一大半时间,他们没有再去学校,直接回了李家沟。一路上王良一句话也不跟薛永革说,薛永革想跟王良把关系调整一下,找话跟他说,王良仍不开口。走到下村,王良回自己屋,薛永革继续朝前走。
李山青从食堂窗口看见王良回来,递给他一只野菜饼。王良回到房里,关上门,爬上炕,用被子蒙住头,便放声痛哭。
炕是热的,秋眉嫂回来过,桌子上还有一碗开水。想起秋眉嫂,王良哭得更厉害了,他感到自己今天做的这件亏心事也是对不起秋眉嫂的。虽然有食堂那位好心肠的大嫂帮他赖掉,让他躲过批斗、游街和一顿毒打,但是他逃不脱良心的谴责啊。他对他自己说:我是怎样一个坏人啊!我竟偷吃了这些饥饿的人的食物!我对不起奶子峰下黄土山间的父老乡亲啊!他想:幸亏秋眉嫂现在不在家,要不,我何颜面对她!但是,我又多么希望现在有她在我的身旁啊!假如她在,我一定要俯在她的怀里痛哭一场,忏悔我的罪过,我要她帮我洗涤我的灵魂,就像索尼娅帮助拉斯科尔尼科夫洗涤灵魂[1]……王良想:我需要有人关心我,支撑我,爱我啊,我孤独,孤独啊……天还没黑,王良独自躺在炕上,思绪万端,心潮难平。他感到世界对他太残酷了。他想:谁没有自己的亲人?谁没有自己的欢乐?谁没有自己的希望?唯独不让我有!这时王良忽然想到,今天的他,跟那天在火车站偷吃的李明贵是一个样。李明贵那天被人家押解回村时,他曾想到过李明贵的饥饿的头脑和灵魂,那么他自己的头脑和灵魂是不是也同样是饥饿的?他又想到,他其实跟那天在厕所里偷吃人家那种东西的李二狗也是一样。于是他又想起了李二狗那张憨厚的瘦脸上那双定定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还有那眼睛中充满着的愚蠢的傻气。王良不禁呼喊一句:二狗子呀,二狗子,我的饥饿的好兄弟啊!
王良想,假如二狗子现在来找他,他会把他心里的话都向二狗子说出来,假如二狗子现在来邀他和他一同去探水该多好!要不,王良想,我自己去找二狗子?不,我不去!他想。王良现在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李家沟的人。
但恰在这时,有人笃笃地敲王良的房门。王良回应一声:“谁?”想不到回答的竟是李七姑!“是你?”王良随口说一声。
“是我咋的?我不是人?还是我不能来找你王组长?”李七姑一边说,一边已经自己推开门,站在门槛里边。
见李七姑来,王良是真心的高兴,一时之间真想把心里的话全向李七姑倾吐出来。但他立即又改变了想法,他想: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偷吃过那个油渣窝窝?她怎么会了解我呢?我怎么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李七姑已经进了门,王良只得下炕来,挂起笑脸问她有什么事。“咋的,没事就不能来见你王组长啦,我没想到你还这么大的架子!”说着,她向王良斜眼递一个秋波,但是,看见王良满脸的尴尬相,她自己也尴尬起来。她屏住气息,让自己镇静下来,再回身向院外张望了一下,面带狡黠地说一句:
[1]见俄国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你的秋眉嫂子去盼水那儿住去啦?”没等王良说话,李七姑自己又说:“难怪我刚才过盼水屋子,好像见那儿不止一个人。”
说完这些,她才从怀里掏出一团用张黄裱纸裹着的东西来,放在王良的桌上,眼睛盯住他看。王良连忙问她这是什么东西。
“啥东西?吃的呀。姓薛的个狗日的叫你去干那个,他的心够狠的!你吃了吧,吃了能补点力气。”她把纸包摊开,是一团煮过捏干的苦菜。王良不知如何是好,还没来得及说话,李七姑又接着说:
“是我自己去挖来的,又不是食堂的。你看这上头连粮食也不沾一点。我加了盐的。吃下去!”
王良觉得这时的李七姑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但他不忍心吃她的这团野菜。他说:
“谢谢你,你自己吃吧,我回来吃过饭了,我不饿。”他正要伸手去把菜团子推向李七姑,李七姑已经伸出双手来挡他。
“不行,你非吃不可!你今天累狠了!”说完这句话,李七姑转身便往外走,怕王良把菜团子还给她,一边回头说一句,“这两天我手头没有别的,只有这个。”
李七姑已经走到院子里,王良仍呆坐着,眼眶里又涌起湿润。李七姑走出好几步,快到院口了,又停住,回身对王良说一句:
“这就吃下去,莫嫌弃,过几天有别的吃食,我再给你弄些。”想想,又转过身子,向王良房门口走近几步,低声说:
“自己吃了,莫给人家吃,也莫给人家晓得!”她的这个“人家”含义不明确,不过,她马上就表示清楚了。她说:“人家有自己男人疼,也会去疼自己的男人,不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说完,李七姑便从院口匆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