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不想回到那空空的院子里去。自从到李家沟以后,一股真诚朴实的情感的暖流淹没了他,他好像把一连几年中沉沉罩住心灵的孤独渐渐忘却了,现在这孤独又忽然袭来。在这重又袭来的孤独中,好像四周的黄土山一下子变得更加压抑、更加荒凉、更加难以承受了。王良独自在村中踱步,路过二狗子那间矮屋,他想,去找二狗子聊聊也好,便去敲二狗子的门。
李二狗正要睡觉,见王良来找他,高兴地披起衣服走出来。他好像不许王良进他的房门,这年轻人有心计,他不愿意让王良见到自己所过的破烂生活,只肯叫王良跟他立在路边上聊。既在路边,王良便请他到自己屋里去,他死活不肯,只在王良向他保证李明贵跟秋眉嫂两人都不在家时,才跟王良进了屋。
王良把秋眉嫂留下的一罐水拿出来,他们各自享用了一大碗。王良现在也习惯喝窖里这种发臭的生水了。二狗子把给他的一碗双手捧住,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半,剩余的一些,又像品尝美酒一般一口口细细地呷。等王良再添给他时,他怎么也不肯要,他知道这水是秋眉嫂留给王良用的。他自家窖塌了,渴得急时,去中村李山梁家讨一点,秀贞嫂每次都让他喝够的。李江玉那里他不敢去,说“喝他一口水,要听他一百句教训”。李二狗原先也是李老师的学生,读了一年便不肯再读了。王良问他下村还有谁家像他一样没有存水呢,李二狗说就只有李山青家。不过三天两头的,安亭媳妇、秋眉嫂她们会给他一点的。在帮王良把瓦罐放回炕边时,二狗子低声告诉王良:
“有个地方有水呢。”“哪里?”
“喏,那边,半坡上。”李二狗指着北边半山上的两间空屋。“啊……”
“前两天一场雨,给那窖里灌进不少。那里地势好,坡上的雨水都聚在那里。修那屋时我亲眼见的,好大的水窖啊。前天中午,我看见山青叔家大女子去那里取过。”
“你又去偷看人家大女子啦?”“哪里,人家是穿好衣裳的。”李二狗今天有些不好意思了,话里也有向王良承认他上次错了的意思。这时,完全是出于对王良的信任,这年轻人告诉了王良一件他悄悄做过的事情。他说,他前天中午把一只地瓜子给了那个姑娘,“有这么大呢。”李二狗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比画。
“你哪儿来的?”“带回来的,藏了好久了。我看她饿得厉害,给她了。”“你喜欢她?”
“你说啥呀,我也想去取点水,碰上了她。”二狗子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起来。王良不再问下去,只顺着他的话说:“你也好去那里取水的嘛,横竖没人住,不用也糟蹋了。”“嗯啦。”二狗子一边同意王良的意见,一边又说他没有取。他说,李山青家人多,他用还不够呢。“我有办法的。下村绝户人家还有好几处,哪天我一个个钻进去摸摸,总能找到点。”李二狗说。本来王良是说想跟李二狗谈谈地里的事,倒没谈几句。其实那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有什么可谈的?反正他过两天就要去上村了。再说,王良现在已经很清楚,这种局面眼下是无可挽回的,这饥饿还得延续一段很长的时间。李山梁有一回说得好:天不亏人,地不亏人,只有人亏人。这饥饿多一半是人自己造成的。土地,这黄扑扑的土地,它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平铺在那里,等待你去适时地合理地翻耕、播种、施肥、浇水、锄草……然后,它便会默默无声地、不停息地让庄稼生长,到时节,把丰硕的收获呈交给你。而如果你不按照大自然所定下的规矩去做,再好的土地也无能为力。可惜的是,在我们祖国广阔的大地上,现在这时候,几乎到处的庄稼人,都在听命于一些头脑发热的人的胡乱指挥,违背大自然的客观规律蛮干,所以造成了许许多多人的无辜死亡,这是多么愚蠢又多么可悲的事啊。
他们两人聊了好一阵,李二狗给王良说了许多事。什么李七姑的男人偷她的褂子换酒喝呀,李明贵在坡上跟李龙水老汉的孙女子干那种事呀,李山青女人哭着往隘口外边奔呀,去年村里最后一只猪落在尿缸里,泡涨了还有人捞去吃呀……特别是说到李七姑,李二狗绘声绘色地向王良描述李七姑怎样揪着她男人的耳朵,到大队部去打离婚。李二狗说:
“真是一场好戏!”“是你胡编的吧?”王良问他。
“咋是胡编的!那年我十四啦,啥不懂?我跟上他们去牛庄看热闹的。”李二狗让王良知道了好些李家沟过去和现在的事。他们谈得很亲切。王良告诉李二狗自己可能要去上村住,叫他好好劳动,保住身子,以后会有出息的。“那谁来下村?薛组长吗?”李二狗马上问。“嗯啦。”王良学着当地的口音回答他。“也住这里,住明贵子家里?那可不行,秋眉嫂子怕他的,这我们都知道。”
李二狗又马上说。“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是知道嘛,王组长,你……”李二狗自己说到一半停住了。
王良也不引他说下去,只说:“秋眉嫂子是好人,你肯留些心照顾她一下,不让她受人欺负吗?”“我?人家是明贵子的女人,我咋能管得上?”李二狗脸上一副傻相。“谁叫你管啦,是叫你留点心,有事早些向你山梁叔报告。”王良忍不住地笑一笑说。
“我懂了。”这小家伙马上领会了王良的意思。他们谈得好畅快,都不想睡觉。这时王良忽然心血来潮,向李二狗提出一个奇特的建议:
“你刚才说,有些绝户人家窖里还有水,现在有月亮,我跟你一家家去摸一摸,好吗?”
想不到二狗子立刻兴奋地赞同。他们说走便走。下村东头一排几家都是没有人住的,其中两户人家绝了,一户全家去东边投奔了亲戚。他们两人提心吊胆地进了一家院子,趁月色摸到水窖口上,二狗子打开盖头,掷一个小石块进去,凭那“扑通--”的声音,李二狗能判断出窖里存水的多少。“五六担水吧,不多。”二狗子说。他们又摸进第二家,那里大约有七八担水。第三家是李永旺家。马上王良好像听到了初来那天晚上的“咚──咚──咚咚”声,月色朦胧中他非常害怕,不敢往里走。二狗子笑他胆子小,不过也就同意不进去了。他们折回村里,向西头另外几家绝户走去。路上二狗子说:
“我有一天发了财呀,给李家沟开条八丈宽的渠,叫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甜水里泡上个三天三夜!”
王良欣赏李二狗这种豪情壮志,便问他:“你发了财还想干些啥?”“给我爹妈大大修座坟,还把我哥尸骨迎回来。”二狗子认真地说。“这小子还有些人心呢。”王良暗想。又问他:
“还有呢?”
“还有吗?嘻……”二狗子笑了笑,但仍是认真地说:“再娶个大奶子女人,好好价生两个娃,叫咱家永不断种!”“你呀,就是一心想娶女人!”王良察觉了他的认真,但还是逗他,故意这样说。
“谁不想娶女人?嘴说不想的,都是假话!有些人有了女人还打主意占别家女人便宜呢,我咋不能想!”李二狗越说越认真,声音也越大。
“你又胡说了。”王良说。“我胡说?”二狗子激动了,他马上脱口而出:
“薛组长就是的。他见女人就嘴馋,占了人家李秀秀便宜不算,还在想人家明贵子媳妇。”
“不要背后说人家坏话!”王良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对李二狗说。但是这小家伙不买王良的账,他偏要继续说下去:
“薛组长还不光是想人家明贵子媳妇呢。王组长,我给你说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这时,李二狗放低了声音,把嘴凑近王良的耳边。
“什么事?”王良一边凑过耳朵去,一边问。
李二狗见王良是真要听,无意像刚才一样责骂他,这才悄声地告诉王良:“薛组长还想人家山青叔家的大女子呢。他候着人家上茅房好几回啦!”“真的?”王良真有些不相信。李二狗便详细地告诉王良,他一连几天偷偷看见,薛永革等在村东背阴处,直等到看见那个姑娘光着屁股出来又回去以后才走开。二狗子讲话很认真,为了要王良相信,他用右手比画一个乌龟样子对王良说:“哄你是这个!”这在当地是很重的誓。王良不能不相信这小家伙的话,但是相信了又能怎样?他只觉得有些气闷,真后悔不该听。二狗子见王良不说话,便也没有再讲下去。
他们又走了三四家,都有些收获,还顺手把各家的进水眼子都拔开,好往里流雨水。事情办完了,他们好高兴,以后不光二狗子有水喝了,还能叫李山青家也用上,不必去坡上那空屋里取了。这次“探水”活动增加了王良和李二狗对彼此的了解,也增进了感情。王良心里很有些喜欢这个小家伙。
想到二狗子第二天要走一趟六里铺,王良送他回屋去歇息。到他家门口,他告诉王良,六里铺以前十家有八家卖蒸馍,老酵头准能找到,就是偷,他也给王良偷回来,叫王良放心。
王良望着李二狗弓着腰钻进那间矮屋里,才转身回到李明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