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在享受着一个多么幸福甜美的黄昏!本来他们可以两人亲近地在这片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中美美地享受一下这两里路程的。已经过了一半路,望见中村了,忽然远远地望见薛永革迎面而来。王良和秋眉嫂都非常诧异。秋眉嫂吓得好像身体也战栗起来。
王良连忙喊一声:“薛组长!”
薛永革的回答是:“怎么你们两个在一起嘞?上哪儿去啦?”
“秋眉嫂子去她盼水婶子家里住,天快黑了,我送她一程。”王良像汇报工作一样对薛永革说。
“你们知识分子真会体贴人呀。”王良不知这是讽刺还是表扬,也不去管它是什么。接着薛永革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李明贵不在了,会有点啥子事情嘞。”王良听薛永革话里有话,便问一句:
“什么事情?”薛永革皮笑肉不笑地说:
“没啥!”接着便瞅住秋眉嫂的脸说:“李明贵不在,我看你就去上村住吧,就住李七姑家,你不是有事找她吗?”
王良立刻明白了薛永革的意图,王良心想:这坏蛋,他还以为我不了解情况呢。这时,秋眉嫂急急地回答:
“啊不、不,我去盼水婶子家,我跟她说好的!”说话时身子在往回缩,抖得好像兔子遇上了老鹰,眼睛中充满求援的神情,定定注视着王良。
“李七姑知道李明贵要出门,叫我顺便把你接过去嘞。”薛永革说。这肯定是谎话,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不,不,我不去,我没事找她。”秋眉嫂说着,像是要往王良背后躲。这时王良说:“那就住你盼水婶子家里吧,既然你跟她说好了。”
薛永革明知王良跟他作梗,但是他又能怎么样?王良并没有说错什么话。他瞪王良一眼,片刻之后,才有了新的主意,他说:
“王组长回去吧,我送她过去。”王良拒绝了,说:“这不就到中村了。”
薛永革赶不走王良便无法实行任何计谋,而王良决心不让秋眉嫂跟他单独在一起,定要送到盼水家才算数。三人就这样各怀“鬼胎”地向中村走去。这时,王良望着四周荒凉的黄土山,心想,在这条原始的深沟里,如今只有我们三个生命的单元,而在这三个单元中,两两之间各有着不同的微妙关系,有两个还是互相排斥,甚至是充满着敌意的,这是为什么?世界真是奇妙得很,也复杂得很。
就这样,三个人一同走到盼水家院口。王良一直到看见秋眉嫂进了房,又关上门,才转身去面对薛永革。“薛组长,我陪你回上村去吧。”王良和颜悦色地对薛永革说。“你马上就搬到上村来,我去住下村!”薛永革这样对王良命令一句,便不辞而别地大踏步走掉了。但是他并没有给王良一个具体的搬动日期。
王良望着薛永革的背影,心想自己比他的修养要好许多,不禁有些得意起来。但是他马上产生了一种后怕的感觉,他这样跟薛永革为难,薛永革要报复他怎么办?人家是领导,自己是个戴“帽子”的右派呀,别忘记啦!他提醒自己。
回下村的路上,王良心头一下子变得非常寂寞。四边荒凉的黄土山,不知怎的,忽然又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让他在寂寞之外又多了一层无名的感伤。他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王良反复回味着方才和秋眉嫂并肩而行时心头暖和而甜美的滋味。秋眉嫂让他尽量靠近她,还拉他的左臂。王良不禁伸手去摸一摸手臂上秋眉嫂拉过的地方。王良此刻处于一种怎样的感情状态,他自己完全明白。上次夜间梦到秋眉嫂,早上他跑到山上,躲开和她见面;拉犁回来那天夜晚,他送她走后连忙把门闩上。难道这样就可以摆脱掉心头已经产生的东西?王良意识到,这个自己心头已经产生的东西对自己是多么可怕,多么危险。但是,他想:如果我爱上秋眉嫂,难道就不正当?用一个最粗俗的比喻,她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不是牛粪,甚至是一堆更加肮脏的污秽。不帮助她解脱,她会被这个凶恶的丈夫折磨而死。她有权利过一种更好的生活,有权利让自己美好的天性得到充分的发展。但是,王良又想:难道我就一定是最恰当最适宜的帮助她解脱的人?并且,我头上已有一顶“帽子”,难道还想再戴第二顶,去背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罪名?但是,把秋眉嫂从李明贵身边带走,这并不是做坏事,恰恰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对她,对自己……王良理不清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心中茫然。他忘记了黄昏后随暮色而降临的苍凉和阴冷,忘记了西山上这个时刻会出来巡游的那只狼,停步在沟边上。他席地坐下,两腿垂荡在沟壁的土崖上,思想飞到了过去的那些时间里……王良是一个一生都在渴求感情温暖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过去的生活决定的。他儿时住在南京城,日本军国主义者入侵,他几乎做了那群强盗的刀下鬼。当他离开父母亲去逃难、流浪,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时候,他幼小的心灵中存在的第一个人生问题是:日本人也是人,但是为什么他们那样惨忍,那样冷酷无情?他们为什么要杀中国人?为什么他们要让我们中国人国破家亡?他们自己不也希望有个自己的幸福美满的家园吗?他们不也有父母妻子儿女吗?抗战八年,王良在西北后方度过,离开亲人,靠国家救济为生,入国立学校“吃公费”读书。逢年过节,当他的同学们一个个回家团聚,他被独自留在空空的宿舍里,他多么盼望有朝一日,也有人间的温情降临到他的身上。高中毕业后,日本强盗已经滚蛋了,但是国家落入了一些有钱有势的人手中,王良这样的穷学生仍处处受人欺凌,他凭自己的成绩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他感到可以有自己做人的骄傲之处了,然而,当他穿一件破旧的学生上装去拜见女友的父亲,而被从此排斥于她家的门外时,他的感情受到深深的伤害,他第一次体验到所谓的世态炎凉。大学毕业了,王良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教,并且娶妻成家,然而,他还来不及充分享受自己的家庭温暖,马上,他又被扣上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这时,他失去了一切,包括刚刚建立几年的家庭。曾经有一位好心的领导人,他为了挽救王良的家庭,找他当时的妻子恳谈,劝她给王良以支持,帮他渡过难关,劝她考虑两个孩子将来的命运。而王良的妻子,迫于当时形势的压力(也因为九年相处中,王良没有当好一个丈夫),只能选择跟他离婚的办法,她说她这是在为两个孩子的前途着想。王良终于陷入现在的这种处境。他来到了这个黄土的山沟中。但是,经历过这样冷酷的现实,王良此时此刻所渴求的,更加是感情的温暖,是温柔的体贴,是家庭的爱。几年的流落,王良已遍体鳞伤。有一次在省城街上,他看见两只互相偎依的狗,一只正在为另一只舔着它背脊上的创伤。那时,王良真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受伤的狗。而他,在他的人生路途中,连一个为他舔伤的伴侣也没有。几年来,也曾有几次这样的事在王良身边发生过:他在那座渤海之滨的果园中,就是他砸掉矿石收音机的那个地方,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W.H.……那年春天,杏花似雪,一望无际,王良和她两人在那片果林里。她背诵韦庄的一首《思帝乡》给王良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知道了王良和妻子离婚的事,她说:“我嫁给你!”王良在那个调去临时工作的学校里,那位性格温柔的会计同志,她对王良照顾得多么殷勤周到,甚至每天为他烧好夜宵悄悄地放在他的窗前。她问到王良家里每个人的情况。有一天,她对王良说:“你想不想再组织一个家庭?有一个人,跟我年纪一样,相貌、学历、脾气也一样,她愿意跟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王良都像逃避鬼神般逃开了她们。她们都是多么值得爱的人!王良忽然又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
他到报社报到不到半个月的一天早晨,听见楼下吵嚷得很,他伸头一望,见大院门口槐树上绑着一个半身赤裸的人。那人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直垂到胸前,肩上和脊背上有一条条皮鞭抽打过的红色的伤痕。院里围着几十个看热闹的人。一会儿一个同事进来,告诉王良,这人原先是个夜班编辑,后来被划了右派。昨夜人家在宿舍里抓住他正和一个女的待在一起,那女的的丈夫是省里的干部……后来听说,这人以右派又玩弄妇女、破坏他人家庭的罪名被送去判了徒刑,那女的出庭作了证……可怕啊,可怕。他怎敢走错一步路?!王良知道,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没有权利爱和被人爱,没有权利享受任何人间的感情温暖。他必须冷静、冷静、再冷静!但是,现在,面对这位秋眉嫂……他该怎么办才是?他好像觉得自己没有逃开的勇气了。王良不知在沟边坐了多长时间。他茫然地立起身来往回走,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