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革召集了一个扩大的生产队干部会,研究布置端午节的事。王良请李山青参加,李山青怎么也不肯去,说叫他咋做他咋做,开啥会呢,只要有材料,他会做出一顿好饭菜的。王良只好由他。
会上出现激烈的争论。李江玉坚决反对公社的文件,他认为目前应该把精力放在尽可能休养生息、保护病弱群众上,而不应该做这些表面文章。薛永革则认为管他呢,贯彻上级指示自己便没有责任。反正把饼子分开做,一个菜的,一个净面的,又不增加负担。薛永革还说,在过节这件事情上,李家沟要办得漂亮,争取当个公社第一名,那多光荣?他转头向李山梁说:“叫你李山梁也上台领一回奖状,那多风光?”李江玉听见这种话,气得眉毛竖起,他拍着桌子对薛永革说:“你这是把欺骗群众当工作方法,为个人捞名利,是不负责任,是害死人不偿命!”李山梁不敢反对薛永革的意见。最后李江玉拂袖而去,大家继续开会。会议决定,坚决贯彻公社党委的指示,要让全队群众“过一个幸福愉快的端午节”。具体措施是:一、派人去外县买肉,让全队每人都吃上。猪肉牛肉买不到,羊肉或许能找到;二、食堂那天给每人蒸一只二两的净面馍。买肉的钱怎么办?研究了半天,还是不得不违背公社指示,把生产队所有各项现款集中起来,共有十七元八角。李明贵自告奋勇去采购。蒸馍需要老酵头,决定派二狗子到东驿南面六里铺去想办法,那里从前是卖蒸馍闻名的。王良和李明贵一同回下村,李明贵因这次表现才能的机会而兴奋。他一再地说:“瞧我的吧,搞不到羊肉不回来。”说时斜眼瞟了王良一下,以显示自己在王良面前也有优越性。半路上李明贵把秋眉嫂从山上叫下,要她为自己收拾上路。王良让李山青给李明贵烙一只一斤半重的净面饼,算他三天的口粮,又发给他两只菜饼当天吃。王良自己早想给李明贵交点房钱了,找不到机会,趁他出门,请他收下两块钱,也许路上会有什么用处,李明贵满意地接受了。见秋眉嫂为李明贵包野菜饼子时皱眉头的样子,王良又拿出一斤粮票来,建议他只带面饼和这斤粮票,菜饼子吃了再走。大家都很高兴。秋眉嫂给丈夫把钱和粮票缝在衣服夹层里,才让他上路。没等李明贵向她吩咐什么,她当着王良的面对丈夫说:“正好我想着去陪一陪盼水婶子,你走几天,我就去中村她炕上睡。”
王良想:秋眉嫂考虑问题比自己细致周到。王良建议她把饭也转过去几天,秋眉嫂说她每天要回来看看的,挖的菜也仍要交给李山青。李明贵对她去陪伴盼水婶没有意见,他知道她们是知心朋友。李顺去世后,秋眉嫂十天半月要去中村一次,尽力帮病弱的孕妇做点什么。有时从哥嫂家弄到点吃的,还悄悄分一点给盼水。而王良也放心秋眉嫂去盼水家住,薛永革不至于闯到人家怀孕的寡妇家里吧,王良想。
下午五时半有班东去的火车停靠牛庄,李明贵四点钟便动身了。秋眉嫂送他到村口,回来收拾起她的篮子和小锄头,还有一两样随身用的东西,准备带到中村去。晚饭吃过,她来到正屋,给王良送来一瓦罐水,足有三四斤,还教他怎样烧炕,怎样烧开水。看秋眉嫂像是不急于走,王良打开行李,把那只红布娃娃找出来,双手递过去,说是送给秋眉嫂。秋眉嫂激动得睁大着眼睛,仿佛要流泪了,两手把娃娃搂住压在胸前,问王良:“你舍得?”“咋舍不得?你喜欢,就给你,这不值什么。”“不是值啥不值啥……”秋眉嫂从某种象征意义上来看待这只布娃娃,让王良非常高兴,但高兴的同时,心中又好像有点什么不踏实的东西。秋眉嫂把布娃娃拿回厢房去藏起来,再回到正屋门前的廊下跟王良说话。她告诉王良,她是因为娘家哥嫂子跟李明贵认识,才嫁过来的。还说她念过两年中学,说她平时喜欢读文艺作品。王良上次送给明贵的群众文艺小报,她全看完了,喜欢得很,问王良还有没有。她在村里有一些朋友,盼水、秀贞两位婶子跟她都无话不谈。李老师妻子在世时,时常借书给她。下村里她来往较多的,是李安亭家的秀秀,但是这阵子,来往也少了。秋眉嫂说完这些便要动身去中村。王良还有许多话想跟她谈,想教她怎样跟李明贵讲道理,不许他打人;想告诉她,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和权利,她洗脸、戴花都没有一点错;也想告诉她薛永革要来下村的事大概已经决定,要秋眉嫂有个思想上的准备,并且要跟她一同想一些对付的办法。但是王良却都没顾得说出来。看秋眉嫂抬脚要走,王良灵机一动说:“我送你去。”秋眉嫂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黄昏时分,山峪里清冷而幽静,能有些归鸦的噪叫或是晚鸡的啼鸣声也好,但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人的好像又是“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和脚下带起泥土的沙沙声打破着凄凉的沉寂。不过王良心里是热的,秋眉嫂心里也是。正前方是那两座美丽的奶子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秋眉嫂所讲的那个故事,王良刚刚抬手一指,不知怎的,秋眉嫂的脸便红了起来。她一定以为王良要说什么大胆的话,其实,王良没有说。他那些准备好要说出的话仍是不肯从嘴里出来。他只顾沉醉在与身边这个朴素、俊俏、宁静、温顺的人儿的默默共处中。王良是走在靠沟一边,秋眉嫂几次叫他靠里些,靠自己近些,莫不当心踩空了,跌到沟里去。后来她竟伸手拉住王良,硬是自己走到外侧,让他走里边。还好久没有把拉住他手臂的手松开。路边一朵蒲公英,王良看见时秋眉嫂也立刻看见了。她走过去摘下这朵花,用两个手指捏住转动着,仔细地默默凝视它,不知为什么,忽然她说了这些话:
“这花黄艳艳的,可是命短得很,也贱得很。过几天,变成一团轻毛毛,风一吹,就啥也没有了。”
她心中隐藏着这许多美丽的想象!接着秋眉嫂就把她的心思说了出来:
“就为这个,我怜惜这花,觉得它像我自己,见了就摘下,戴上。”这时,王良把秋眉嫂,把这朵花和她的这些话,还有那神仙妹子的躯体变化而成的周围莽莽的群山作为一个无比美妙而伟大的整体,在心头尽情地容纳着、享受着。王良注视着和倾听着秋眉嫂,没有说话。而她又说了:
“人活着,顶好不要像这花。要是能像一苗枸杞就好了!能结出些红红的、甜甜的果子,给人家些好处,不白活一场。”
她心中隐藏着这许多深刻的思想!
秋眉嫂长叹一声,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上。她说:“枸杞是好东西,大补的,明目养肝。你戴眼镜子,眼睛不好,等秋天我去摘些晒上,你天天泡水喝。”王良还没有吃到枸杞子,已经甜到心里了。他好像记不得这辈子,除母亲外,还有哪个女性曾经这样真心实意地关心过他。“谢谢你!秋眉嫂子!”大约王良的话音里过多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感情,秋眉嫂转过头望着他,脸上浮现出喜悦和羞涩的红晕。又走了短短一段路,她才打破沉默,像是下了番决心,低着头大胆地告诉王良:
“明贵不放心你,他叫我这几天不准跟你说话。”“是他叫你这几天住到中村去的?”王良立刻便问她。“那倒不是。我要他放心,这不是顶好的法子?”秋眉嫂低着头说。“你想得真周到。”王良把下午刚听见秋眉嫂的决定时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
继续往前走的路上,他们谈起了书。王良问秋眉嫂,那本《家》她看完了吗。秋眉嫂说,这是看第二遍了。她喜欢这本书,好不容易才借到,她要多看几遍。王良又问她还读过哪些书,她回答说,读过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郭沫若的《孔雀胆》,巴金的《春天里的秋天》,杜鹏程的《保卫延安》,赵树理的《三里湾》……她列举的许多书名让王良大吃一惊,她竟然读过这许多文学作品!王良不禁再问:“外国的小说你读过吗?”秋眉嫂马上举出了《复活》《茶花女》和《简·爱》。这真是十分出于王良的意料。秋眉嫂见王良惊喜的样子,她心里也很高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一句:“我乱读的,碰见啥读啥。”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肩并肩地往前走。那对巍巍的奶子峰一直呈现在他们的面前。王良想起秋眉嫂故事中讲的,奶子峰能涌出奶汁喂养后代人的话,望望四周枯黄的土山,王良觉得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只要有奶子峰这个生命的源头在,这片土地必定有它发展兴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