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秀的事发生以后,王良心中涌现出对李江玉老师浓厚的同情,很想找李江玉再谈谈。头天薛永革那样一说,反倒让王良更想和李江玉老师接近了。这天吃完晚饭,他告诉秋眉嫂,他去中村,要很晚才回来,夜里不要给他烧开水,便披一件上衣出发了。一路上王良思量着:李江玉老师和薛永革都是干部和党员,自己是右派分子,千万不要卷进他们的矛盾中。他决定今天去聊天时,不跟李老师谈薛组长。从心情和情绪上,王良十分想接近李江玉老师,在这个黄土沟里,能有李江玉这样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因此有关薛组长的顾虑并不能阻挡他今天又去拜访李江玉。
李江玉见王良来,高兴得很,首先又是三杯雪水。“水逢知己三杯少呀。”王良说。李江玉便把那只瓦罐提来放在他面前说:
“那你就敞开喝,喝上个一百杯吧!”“你这一百杯加在一起也不够一碗水呢!”王良跟李江玉开玩笑地说。王良这句话引起了李江玉的感慨,他长叹一声,说:“你那天提起桃花河,李家沟人谁不盼望把水引过来喝个痛快哟。如果把这两年浪费的人力物力用在这件事情上,早把一条水渠修通啦!”王良忍不住问他这两年怎样浪费了人力物力。
“那说起来就多啦!”李江玉本是一个激动型的人,一提到这些,更是难以忍耐,他便忽地从那只草墩上立起来,一只脚踩上去,把左手肘撑在抬起的左腿上,右手伸过来数着左手的指头,一五一十地向王良谈起许多荒唐事。他说到五八年号召人们“深翻”,上面指示说,把地翻得愈深产量便愈高,要求每亩地至少翻三尺深,“丰产田”要翻五尺,个别示范田要翻一丈,光这一项就让李家沟浪费了不止几千个人工,开条引水渠早够了。“那么产量呢?”王良问。“开始搞深翻时,还注意把地表的熟土堆一边,最后再铺上,这样翻出的地能够多点产量,不过也很少。后来大轰大嗡地一上,乱搞一通,只顾往深里挖,翻出来尽是生土,就不同了,有的地翻过以后连解放前的产量也没有。”李江玉又讲到本地大炼钢铁、植树造林、大造化肥等等许多事,都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毫无实效。
“产不出粮食,上级问起来咋办?”王良问道。“咋办?好办得很!县里跟公社派人检查时,大队来人叫把粮仓粮囤都装上黄土,只在仓口处和囤顶上铺一层粮,看起来金灿灿的,堆得山一样,不是丰收啦?”
“那人们吃的口粮够不够?”王良又问。“不乱折腾,也能过得去。可是,经不住摆阔气、搞排场呀。为庆祝丰收和人民公社化,那时候队部院子里哪天不摆上三桌五桌,光是洋芋粉条子就吃掉上千斤。全沟的高粱,都收去换了大曲酒,说是‘一为交际,二为鼓气’,值得。”说起大吃大喝来,李老师恨得咬牙切齿。他说开始时他也跟着一块吃,后来愈吃愈觉得不对头。他提出过反对,但是一个人说话有什么用,每回都是上级来人带头吃的。不仅队部吃,三个自然村的干部也攀比着吃,加上收割粗放,管理混乱,不几天,就把一点点收成和家底给折腾光了,接着天一旱,后来便形成眼前这局面。
“大道理我这个小知识分子也不懂。可是看看这些事,这哪是建设,这是破坏哟!你说是不是?”李江玉不相信这是正确的做法,然而这又是摆在眼前的现实,上级领导都在带头这样做。他困惑,他痛苦,他很想有人给他一个明确的解答。
王良想引李江玉把话题转一转,便说:“现在好啦,这些都纠正啦。”哪知道王良这话引出李江玉更多的牢骚来,他马上回答王良:
“现在好啦?谁说的?除非是瞎子没看见!自打这位薛组长来以后,做过多少表面文章?浮夸得还不跟去年前年一个样?这么搞,生产就上去啦?人就不饿死啦?休想!”李江玉把话扯到薛组长身上,是王良心里最不希望的,但是王良也没法阻止李江玉。李江玉说,比如村里现在的食堂,就是做给上面看的,要把仅有的一点口粮发给个人,加上动员生产自救,人还会少饿死些。李江玉又提起犁地、下种、锄草等一系列庄稼上的事,细细地举出那些只顾完成数字、上报请功、不管实效的情况。他说的也是王良这些天亲眼看到的。
王良为了表现自己丝毫不想介入和影响李江玉跟薛组长的紧张关系,这时他说:
“这些事不能都怪薛组长呀。”“不怪他怪谁?我就不相信党中央毛主席会叫人这样干!他如今是李家沟的皇上,他说咋办就咋办,谁敢不听他的?李山梁个老实头,就知道服从命令。”李江玉喘一口气,又接着说,“他屁事不懂,还要瞎指挥!”李江玉又举出种子拌药的事来证明自己的话。说到这里,他竟激动得把草墩子踢开,一只脚踩在炕沿上,像给学生讲课一般,抬起手臂,伸出一个手指头,大声对王良说:
“你知道吗?大概是马克思或者哪个大人物说的:流氓无产阶级可以是革命的力量,但是搞不好,就会给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害。薛永革这人,就是这种阶级出身的人!他虽然参过军,入了党,但是本质上还没有变过来。”他接着说,“李秀秀的事,就是他这人品质恶劣的最好不过的证明!”王良没有话说,只能沉默不语。
这时李江玉为了说明那个“流氓无产阶级”的概念,告诉王良说,薛永革的母亲,是县城解放前有名的“暗门子”,就是暗娼。“你知道吗?他是跟他妈姓的。”
王良怕听这些话,便打断李江玉说:“这跟他本人现在的思想和表现没关系呀。”“怎么没关系?你马列主义学到哪儿去啦?一个人的出身教养环境怎么能不在他身上打下烙印呢?”“那他可以自我改造呀。解放这都十多年了。”
“问题就在于他没有改造好!”李江玉瞪起眼睛反驳王良。王良不说话,这已经是示弱了。李江玉不必再咄咄逼人,但是他偏要继续说下去,他要拿出事实证明薛永革是个没有改造好的人。提到薛永革在城里的事,他说,听说人家正在审查薛永革的问题,说不定要定他个贪污腐化分子。说到这里,李江玉又记起前面提到的“暗门子”的话,他便问王良:
“你知道薛永革为什么特别讨厌李树旺,遇见他的事,便没有好脸色吗?上次死孩子让人偷切了肉的事,薛永革听说是李树旺家的孩子,就不耐烦管。”
王良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就是我前面说的‘暗门子’这三个字!”王良更是莫名其妙了。他听李江玉继续说下去:
“那是薛永革刚来不久的时候,他找李七姑找不见,问树旺,树旺告诉他:‘兴许在那个暗门子里头。’这本是句实话。灶间里是有个暗门子,是通向一间小库房,办食堂时候专为存放粮食修造的。可姓薛的多心了,以为树旺故意揭他的丑,指他妈的事。从此便恨上树旺,处处跟他过不去。你说这人多无聊!这像个改造好了的人吗?”
王良只好仍用沉默不语来回答李江玉。而李江玉,从最后这句话的内容、音调和分量看,也好像是已经过了情绪的高潮,可以不再继续讲下去了。再说,王良今天到底是为友谊而来的,这李江玉知道,说得这样激动,有些影响气氛。于是李江玉立刻缓和了自己,把脚从炕沿上移下来,又去坐在草墩上,再为王良烧了三杯雪水。等他们再相对而坐时,王良谈起别的话题来:
“李老师,我上回到你家的坟上走过,读了你写的诗。”“真的?”提起他的诗,李江玉迫切地想听王良说下去。“我喜欢。你写得真好!我自己有时也胡诌几句,比你可差远啦!”“你说客气话!你书念得比我多,见的世面比我大,哪能比我写得差。先不说你的,你告诉我,你对我那几句,有啥想法?”王良不想谈论诗艺,这跟周围的环境太不协调了。他说:“你的‘青山绿水情’,是说你希望李家沟有朝一日变得山明水秀吧!”李江玉含着笑对王良注目而视,是一种同意的表情。他们的这个话题本来可以谈得很顺畅,糟糕的是那些年里,王良被自己的特殊身份左右着,有时往往会言不由衷。这时他说:“那日子不会远了。人定胜天嘛,李家沟人一定能改造大自然,建设新家园。”李江玉抬头望着王良,王良仍笨拙地继续打着官腔:“你那首悼亡诗调子太低了点。怎么能说青山绿水的美好理想已经埋入‘一黄土中’呢?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好领导,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充满着光明和希望呀。”
李江玉脸上开始出现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想了想,才说:“光明和希望嘛,我们的生活里是有的。共产党成立以来为中国人民做了许许多多好事,让我们国家的确有了光明的前途和希望。尤其是解放以后这十年,中国的变化是前几辈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但是,眼前,面对你所看见的事实,比如说,面对东坡上那一座座新坟,硬要说李家沟里充满光明和希望,你是不是太不实事求是了呢?”
王良无法回答李江玉,便提出另一个问题来,企图躲开他的问题:“你诗里那‘食色’二字指的是什么?”
“食,是食物和饮水,说宽些,就是衣食温饱。色,一般理解为男欢女爱,我把它发展一下,也包括传宗接代。你说,这样理解对不对?那么你再说,这两桩事难道不是人类本性的需要吗?所以古人才会有‘食色性也’的话。而我,不仅我,我们李家沟人,甚至……现在难道不是这两点全都落空了吗?”
李江玉把王良问得无言以对。但王良仍企图说服他,王良说:“现在是暂时的困难呀,不巧让李家沟人给赶上了。眼光和心胸放远大些嘛。
过去有位朋友告诉我,凡事要往大处想,就容易想通了。人类的历史,打个比方说,就像一辆滚滚驰去的大车,在它排山倒海的前进路途上,轮下压死几只无辜的蚂蚁或者甲虫,甚至更大一些的东西,也是难免的呀。就算自己真的做了那轮下的蚂蚁吧,其实也是在为全人类的进步做了贡献呀。”
见李江玉不表示意见,王良又说下去:“革命不是绣花呀,有时难免有不得已的牺牲的。就说绣花吧,也有针扎破手指头的时候,那时损失的红血球细胞不也是白白牺牲了吗。”显然是王良这一段“难免”论触动了李江玉。他立即驳斥王良说:“你听谁说过绣花时把血管割断,让鲜血长流的?那历史大车下的蚂蚁,如果是成千上万人,你说那叫什么历史的大车?”“怎么会是成千上万人,你说得夸张了。”王良立刻说。“未必就是夸张吧,你说说,现在我们全中国有多少人在挨饿?有多少人饿死?有多少人跟我一样不能保住自己的妻儿?大概不会少于成千上万个李家沟吧?你能说这是难免的吗?”
听李江玉这种言论,王良有点怕。他想把李江玉的情绪压一压,尽可能使谈话转一转方向。王良说:
“李老师,这天灾,也是实情啊。”“对,是有天灾,这谁也能看见。可是你说说,造成目前这种状况,没有人祸的原因?现在,像薛永革这样的人,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当了赵太爷的阿Q,难道就他一个吗?”李江玉停了停又补充一句,“而且,到底是天灾为主,还是人祸为主,恐怕还很难说呢。”王良无法反对李江玉的话,只能说:
“李老师,我理解你,你是由于个人生活上的打击,过分悲痛了,才这样激动的。”
王良这句话让李江玉很反感,他立刻驳斥王良:“你错了,同志。我也不敢说我的想法全都对,但是,我是从我个人的遭遇上察觉到一种我们全村、全队、全社,甚至全中国……的危险啊!”见王良不说话,李江玉又接着说:“在我内心深处,多么希望我们李家沟,我们全中国,甚至全世界安居乐业、繁荣昌盛、人寿年丰啊!如果要我去躺在我妻儿的旁边,就能做到这一点,我愿意立刻就去,马上就去!”
这是一种伟大的胸怀和掏出心来的真诚,而王良今天却明明缺少这种胸怀和真诚。王良觉得自己已经被改造成了薛永革这种人鞭子指使下的一个驯服的工具,他在这位老师面前自惭形秽。这位甘心牺牲自我换取他人幸福的老师有着山里人所共同拥有的爽直坦诚的性格。多么可爱的性格!这是中华民族的性格!愿全中国人都能像李江玉老师这样!
王良正在心中钦佩李江玉这种性格,忽然听见李江玉激动地大声说:“我就是搞不懂,怎么这样干法!可是你说那些话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你是中央下来的干部,应该比我知道得多些呀。”而王良却只能给李江玉一个沉默的回答。在王良内心深处,他也不认为这饥饿全是天灾造成的,但是要说“人祸”,他可不敢像李江玉那样大胆地去想,就是想了,嘴里也不敢说。“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许五类分子乱说乱动!”王良那天在牛庄街上还看见过这两句让他心惊胆战的标语。李江玉出于坦诚,并不掩盖自己今天对王良这个“干部”的许多不满,继续对王良说了一些颇为尖锐的话,甚至说:“你何必来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受罪呢?还是回省城去吧。白馍总比野菜饼子好吃些。”但是在他发泄了被王良引起的怒气后,对王良仍是充满友情的。在他们谈话结束时,李江玉拉起王良的手对他说:“我这个人是喜怒哀乐皆形于色,有啥说啥,说错了你批判嘛。”李江玉这话也是真诚的,让王良好不尴尬,感到无地自容。
临别时,王良才告诉李江玉,他同意李江玉今天所说的许多话。但是,他有他的难处,请李江玉谅解。“我们是朋友了,对不对?李老师!”听王良这样说,李江玉的语气一下子便软下来:“我还以为我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呢。”接着便说,“真的!咱们找个时间再聊。”“好,找时间再聊,一定再聊!”回下村的路上,王良为今天的谈话对自己不满,许多话其实不是他的本意,却惹得李江玉老师不高兴了。
回到房里,王良第一眼便看见,一只碗放在方桌上,碗上盖着另一只碗,还用他的衣服捂在上面。炕烧热后停了火,只有些微温。他的被子抱开放在一张椅子上。女主人考虑得真周到,她是想要让王良先喝一碗热开水,吃一口炒面。又不受潮,又不热,睡一个香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