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半夜里,李七姑听见有人猛推她的窗,她开门一看,是李秀秀。门一开,这光着下半身的可怜女人立即披头散发地扑进了李七姑怀抱里,失声痛哭起来。
“你这是咋啦?咋啦?”任李七姑怎样盘问,李秀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个没完。她随身带的衣物一样也没拿,只披了件褂子,用她给男人戴孝的一条白腰带遮住羞处。
七姑盘问李秀秀直到天亮,一点用处也没有。这女人咬着嘴唇,含着泪,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两手紧紧抓住那条白孝带。
七姑一大早冲到薛永革院子里,对着他屋里大喊一声:“薛永革,你出来!”薛永革出来了,并不说什么话,他一切都明白。
“李秀秀是咋回事?你把她咋啦?你老实说!”李七姑手叉着腰大声地问薛永革。
“李秀秀?她去你家啦?我说咋不见她。这就放心啦。”薛永革说完,便转身要回屋里去,显然很轻松。
李七姑一步上去,双手拽住他,再问:“你到底把她咋啦?她只是不住地哭!”
“我会把她咋啦?她哭她死了的男人嘞!”“你胡说!她连裤子都没穿就跑出来了。你没干好事,当我不知道!”薛永革并不回答李七姑,他不想理睬她。李七姑又气又急,便不顾一切地咒骂起来:“你要嘴馋了,到老娘这儿来讨口尿水子喝,也莫去欺负人家一个可怜小寡妇!你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不得好死!”薛永革还是不理睬她,显然也并不怕她。趁李七姑手下一松,他一甩胳臂走进屋里去,把门闩上。隔着窗子对她说一句:“我又没亏待她,给她吃过五六个馍,她在牛庄一个月还挣不到这些嘞,还咋的啦?她不肯在这儿住,叫她走,东西你给她拿去嘞。”说罢便再不理睬李七姑了。李七姑自己在院子里骂一阵,没人答理她,也没人敢来凑热闹看戏,她只好又回到自己家里。她恨得没法,在李秀秀背上狠狠拍了几巴掌,对她吼叫道:“你说话呀!你这条死驴!”李秀秀仍然不说一句话。
“那我送你找你山梁叔和李老师去!”李七姑把自己的一套衣裤给李秀秀穿上。她俩立即动身,快到中村时,看见李江玉老师站在沟边。他今天稍觉好些,到这里来活动活动。李秀秀先发现他的,远远望见李老师的身影,她忽然闪到七姑的背后,双手捂住脸,背过身去不肯往前走。李七姑不知是怎么回事,正想去劝说她,一抬头看见了远处的李江玉。李七姑便喊一声:“李老师!”
随她一声喊,李江玉立即快步奔来,当他走到两个女人的面前,不等他询问什么话,只见李秀秀双手捂住脸,扑通一声双膝点地跪在他脚前,接着便“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几次接不上气,比半夜见到李七姑时哭得还伤心。李江玉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中又苦又乱,伸手抚摸着秀秀的头发,眼中不禁也滚出泪水来。李七姑在一旁唠唠叨叨,向李江玉叙说半夜到现在的经过,其实都白说了,李江玉一句也没有听见。
三人在路边呆立了一阵,还是李江玉先说话:“来了就好。那三间屋给你留着呢。”李秀秀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李七姑接着李江玉的话说:“起来,起来,先去安顿下来再说别的!”李秀秀没有反抗,由李七姑拉着自己的手立起身子向前走。李江玉先把她们领到李山梁家里。在李山梁家,一群人围住李秀秀,三番五次地又劝又说又骂又吼的,弄了整整半天,她仍是一句不开口。王良听李二狗报信,才连忙跟秋眉嫂喊上李安亭一同赶来。一见王良来,李秀秀又是双手捂住脸,不肯抬头。她觉得自己没脸见王良。李七姑叫王良到一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他。
李江玉实在按捺不住,他向上村奔去,王良和李山梁立刻跟上他。李七姑也随着来了。大家把李秀秀交给了秀贞嫂和秋眉嫂,由她们安排她在中村住下。
薛永革对付李江玉的办法跟他对付李七姑的一个样,他知道李秀秀说不出他们想听到的话,他们拿不出什么证据和把柄,他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无论李江玉、李山梁怎样问,他都是这句话:
“来是她自愿,我可怜她,给她吃喝嘞。走是她自愿,我也不强留。我还能咋样嘞?”
李江玉吼叫着:“我要到公社去告你!”
“你去告好啦!谁有啥罪你告谁嘞。要造反,你请便!”怎么办,不能凭猜测办事,李秀秀到现在什么也没说。李山梁只得硬把李江玉拖回中村去。薛永革看见人们在退却,他立刻神气活现,冲着李江玉远远走去的背脊大声喝道:“你,不就是多念过几本反动书嘛,神气啥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斤两!你不好好改造思想,还竟敢跳出来反对我这个共产党领导嘞!”
他一转眼看见李七姑,又趁势骂几句:“都是你惹来的事嘞!你们想把我咋样啦?想给我栽赃吗?想往我脸上抹黑吗?想谋害领导吗?想推翻我这个共产党的领导吗?妄想嘞!”李七姑看李江玉和李山梁都没有办法,自己也气馁了。她憋着满肚子气,转身跑回伙房去了。王良在这种场合真难做人。他心里是站在李江玉和李七姑一边,但又不敢去公开对抗薛永革。王良想,自己没有发言权,而薛永革则是李家沟的皇上。再说,不管李秀秀怎样逃出来和为什么这样痛哭,她并没有说出一句话,谁又能把薛永革怎么样?
等他们都走远了,薛永革注意力集中在王良身上。王良一直没出声,没有帮他说话,薛永革很是生气。这时,他恶狠狠地说:“王良,我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自己在这里犯下的事情,早些给我交代,争取我从宽处理你嘞!”
王良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是他心里好不紧张!“什么事?你还来问我?李秀秀都说出来啦,两个馍的事嘞!”一听他这样说,王良倒放心了。他说:“我是给过李秀秀两个馍,这我有什么错呀?”“‘有什么错’?!”薛永革冷冷地说,“好一个‘有什么错’嘞!这烂污女人的价钱是一回一个馍,这谁不知道嘞?这么说,你是一下来就嫖过两回娼咯?”听薛永革这样胡言乱语,王良真是气愤已极,但是他敢怒而不敢言。薛永革这时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姿势,好像他真的抓住了一个利用自然灾害侮辱农村妇女的罪犯,要来好好地为人民群众伸张一番正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