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梁责怪秀贞嫂不该来,尤其不该拖上孩子来。秀贞嫂反问他:“那你喂饱他们?你做到了吗?你又把我、把你自己喂饱啦?”李山梁说,她还不是白跑一趟。秀贞嫂指着小儿子手里紧紧攥着的一点馍皮说:“这不是白面做的?不出来拾得到吧?”李山梁怪她丢下了交菜的任务,她说她保证后晌交五斤,一两不少。看来李山梁是说不过秀贞嫂。他不吭声了,她仍继续进攻:“我知道,你是怕我这个不争气的婆娘丢了你支部书记的脸!有啥了不起的!”李山梁站住脚,瞪她一眼,她也站住不走,瞪住李山梁,两人活像两只对峙的斗公鸡,只是各人背上还多着一只一声不响的小鸡。整个的队伍都停下来等他们斗完。最后是王良赶上去拖着李山梁朝前走,队伍才又继续前进了。
秀贞嫂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队伍里的女人们也随她一同哭。大家就这样在泪水和饥饿中疲惫地一步步走进了两山夹峙的李家沟里。
李明贵午饭没回来吃。秋眉嫂为他领来菜饼子,用一块手巾包好,放在正屋的方桌上。
“他上哪儿去啦?”王良问秋眉嫂。“不知道,他出门从不给我说去哪儿,我也不问他。”两人沉默一阵子,秋眉嫂不走,王良也不上炕去休息,两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好。秋眉嫂好像知道王良希望她多留一会儿,便脸朝里坐在门槛上,顺手拿一把挖菜的小锄头在门槛下的青砖上轻轻地磨,也算有件事做。还是她勇敢些,先说话了,她向王良要求,把那只红布娃娃再给她看看,王良只好再拿出来。她捧在手里反转着端详,用手仔细地摩挲,好半天才交还给王良。
她说:“好做,我看出咋缝了。过几天也照样做一个。”“这是顶不值钱的东西,城里有的是好看的洋娃娃。”
“不,我就爱这个,你这个。”“她就爱这个,我这个!”王良想,这话是什么意思?王良不敢深想,怕想深了、想歪了,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又是好一阵子沉默。王良再找话说:“你心神不定,是担心明贵去哪儿啦?”“不,才不呢。”秋眉嫂低着头说。
又一阵沉默。王良又再说话:“你还是为那天李七姑屋里的事心里害怕?”秋眉嫂害羞地回答他:“我都忘记了。”
但她的神情明明让王良感觉到她没有忘记。王良发现有话题可谈了,便要秋眉嫂同意他把这件事告诉李江玉老师,请李老师想办法防止发生更多的事情。秋眉嫂固执地不肯,王良只好答应她不说。
又过了一阵,秋眉嫂站起身来,说一句:“安亭婶子要来喊我了。”她扯一扯大襟,把她的前胸压低一些,便提着小篮子朝院外走。阳光正烈,王良从墙上摘下一顶旧草帽,追上去递给她,她感激地一笑,一边戴,一边斜眼往院外望去,看有人瞧见没有。王良看出了她此刻一闪而过的心思和这心思的来源,甜滋滋地走回屋里去,马上也就出发去找薛组长汇报上午的情况了。
晚饭时李明贵还没有回来,王良和秋眉嫂都开始着急了。秋眉嫂几次三番去院外小路边朝村口张望。“到底是夫妻哟。”王良心里对李明贵是既羡慕,又嫉妒。他借口陪秋眉嫂去等李明贵,跟她一同去立在路边,尽量跟她靠近些,直到他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立在村口,他们向南仰望,晚霞中,一双美丽的奶子峰矗立在他们眼前。王良伸手一指,对秋眉嫂说:“奶子峰真美!”秋眉嫂含羞地一笑回答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前胸。
眼看天已经黑了,才见李明贵走进院子里,却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铁路警察。他们一直走进正屋来。
警察中的一个问了王良的姓名,知道他就是省里来的“王组长”,便把李明贵交给他,说是要生产队“好好管教”。他们向王良述说了情况,喝了两碗秋眉嫂烧下的开水,为赶七点多的一趟火车回东驿,便匆匆走了。
王良送两位公差出村,回来一踏进院子,便听见厢房里秋眉嫂的哭泣声。他知道她今天不是为挨打而哭,是为李明贵这个丈夫在羞愧。其实,这对她来说,也是在挨丈夫的打,是挨在心灵上。李明贵仍和押解回来时一样蹲在廊下,灰溜溜地一声不吭,拿个树棍子在地上乱画着。李明贵上午没有被李山梁捉住,熟门熟路地溜进了东驿车站,先在候车室和售票处转了转,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便像往常一样,溜到车站食堂的伙房后门边,他曾不止一次在这里拾到过可吃的东西。东驿车站食堂的供应是每天随火车从远处运来的,这里有白米、白面,有青菜,有时还有食油,那条铁路专用供水渠的水也只有车站上的人才喝得到。队里村民们曾经多次羡慕地谈起过,认为车站上的人是左近几十里最享福的。李明贵平时得到的食物,主要是从食堂的泔水桶里捞来的。几只大桶摆在食堂后门外,他可以接近它们,伙房的两个烧饭女人多次见过他,但并没有干涉过,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今天他趁人不备,偷了锅里一大团米饭,据说有二斤重,用伙房门口绳子上晾着的一条短裤裹起来,沉在泔水里,打算天黑后捞走。不料冤家路狭,被那个叫方成义的人碰巧路过看见了,告诉了那个丢失裤子的女人。东西被搜出来。车站上的人把李明贵拳打脚踢一顿,扇一阵耳光,捆绑在那里。最后还是那两个女人可怜他,为他说情,得到从轻发落,押送回队,交生产队领导处理。现在是交到了王良这个“领导”手里了。
王良把李明贵扶起来,叫回屋里,彼此什么话也没有说。王良把秋眉嫂留给李明贵的两块半菜饼子指一指。李明贵看着王良,犹豫了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王良去厢房窗下喊秋眉嫂为他烧一碗开水,她怎样也不肯出来,李明贵只得自己去舀一碗生水喝。好半天了,李明贵才跟王良说话,王良问他进村时有人看见没有,他说没有。王良说:“那就好,我也不去跟薛组长讲了,小事情,你也别放在心上。好好干活吧,下回别去那里啦。”李明贵听了这话,放心了,这才敢在王良面前把他心头隐藏的怒气发泄出来。作为一个人,人格上受到这样的压抑和凌辱,他是有权利发出怒气的。他肚子确实饿,人饿极了,见到食物,伸手去拿,这好像也符合某种自然的规律。但是他这个堂堂男子汉,却也和李安亭家那个愚妇一个样,并不知道自己更加饥饿的是头脑和灵魂。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只顾维护自己的生存权而随时准备去侵犯别人的这种权利的人。他有些话说得很不中听,他说:“狗日姓方的想害我,心也太毒了!都怪我屋里这个骚货!站上那些狗日的,他们自己把整团整团的发面埋在泔水里偷出来,天天在镇上卖,谁不知道?我李明贵有朝一日当了权,看我不也捆一捆这些杂种!”
李明贵填饱了肚皮,去推厢房的门,他没有料到,秋眉嫂从里边把门闩起来,拒绝他进去。他狠狠地用脚踢门,秋眉嫂仍是不开。王良听见他咚咚的踢门声,走出房门立在廊下,准备必要时劝解一下。李明贵今天丢了面子,人好像矮了一截,又看见王良立在一旁,不便发作,便骂了一句:“狗日婆娘!”便转身朝院外走去。王良叫了他一声,问他:“天黑了,你去哪里?”“去沟边蹲一蹲。”李明贵说,接着便消失在黑暗中。
四周很静,秋眉嫂房中没有点灯,也没有一丝声响。王良立在廊下,抬头看看星空,感到从天空到地下,整个世界都沉没在一种哑然的饥饿的沉寂中。他想走到秋眉嫂窗下,跟她说几句话,哪怕只说一句,安慰安慰她,但是他怕李明贵会突然返身回来。王良仔细谛听,好像秋眉嫂仍在低泣,他心里很难受,不过,他还是压制住自己,走进屋里,关上了房门。
秋眉嫂的确在哭。她从李明贵被押解回来,一直哭到现在。李明贵是个什么都干得出的人,他偷东西被人捉住,挨打,被人捆绑,押送回来,这些丢丑现眼的事他都无所谓。然而,作为他的妻子,秋眉嫂却感到自己没脸见人。她过去从没想到自己的男人是好或是不好。好也罢,坏也罢,反正这辈子嫁了他,就得永远跟着他,听从他,伺候他。而现在,不知怎的,她竟朦胧地产生了这样的问题:一辈子跟这样一个人过,值不值得?这样大的问题,她想也想不清,只能任随它在头脑中浮起又沉下,她只能用流不尽的泪水来让自己心头的郁闷得到些轻微的发散。这时,她不知不觉也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正房里的王良。她想:那也是一个男人,可是跟自己这个男人比一比,人家是怎样的男人啊,知书识礼,体贴人……她想起傍晚时和王良并肩立在村口,一同仰望南边奶子峰时的一刹那,想起王良从奶子峰移到她胸前的目光。她压不住心头的激荡……李明贵在沟边蹲到后半夜才慢慢走回家来。秋眉嫂早已打开门闩,他一推门便进了屋。秋眉嫂背朝着他,假装睡着。他也没有惊动她,自己去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