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玉跟王良之间还谈得不多,但是两人显然相互吸引着。王良从李山梁那里知道,李江玉解放前是省城国立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地下党员。因为组织和参加“反饥饿反迫害”的游行示威被抓进去,后来由亲友和同志们设法保出来,送回李家沟躲藏的。本想解放后再回去读书,但是没有去。他父亲是中农成分,是一个非常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就他一个儿子,也就让他守在家里不许走开了。他是解放那年成的亲,妻子吴立红是邻县的一个中学毕业生,两口子过得和睦得很。一九五四年以前,李江玉在县中当过代课老师,生病以后回到村里来。他喜欢这山沟沟,吃喝不讲究,一心想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状况,把文化和知识教给下一代。他一向认为,李家沟的人,在文化知识方面,实在是太饥饿了。村里人都敬重他,称他“老师”。夫妻二人为这里办学已经多年了,队里识字的半大小伙子,包括李明贵在内,都是他们教出来的。李江玉年纪也才不过三十三四岁,那头发是这两个月眼看白上的。父母亲去年死了,女人娃娃连饿带病没有了,可伤了他的心。李江玉坐牢时挨过打,肋骨断过几根,还有多年的肝脏病,一九五四年去省城动过手术,切除了脾脏,才活到今天。现在这一饿,病情又恶化了,队里不叫他下地劳动。
王良决定再次前去拜访李江玉,完成薛组长交给他的任务。“你跟他准能谈得拢,你们都是念书人。”李山梁说。这回差一点又错过了。王良吃过午饭便去,刚走到中村边上,见李江玉陪一个比他年轻些的外乡人从村里出来,王良迎上去说自己想要拜访他。李江玉临时改变主意,不送客人出隘口,跟王良一同回家里去。为使王良安心,他还特意解释说:“不要紧,他是我内弟,自己人。”
李江玉的房间乱得好比一个窝,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炕上炕下都是一团糟。门口地上有一只麻袋,是他内弟从外县给他送来的食物。他掏出来给王良看。那大麻袋里有一只小麻袋,装着大约二三斤包谷粉,这在当时饥饿的李家沟,是极为宝贵的东西。另外大袋里全是树叶,有二十来斤。
“这是杨叶,能吃的。”李江玉抓一把给王良看。王良认识白杨树叶,他在河北农村劳动时,曾经拿这东西发酵揉烂以后掺在包谷粉中捏窝窝吃。
“多重的情分啊!来回跑五六十里,送这些东西来。”李江玉说的也正是王良心里所想的。
“我知道你来干啥。先莫谈正事,欢迎你,请坐。”李江玉说。李江玉递给王良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自己拿一个草墩坐上。房里有一盆刚烧完的柴火,他用嘴把火盆中的腐炭吹一阵,让它又红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从一口橱下拿出一只瓦罐来。
“雪水,你闻闻。”李江玉把瓦罐伸到王良嘴边,一边说,“跟你在明贵子家喝的窖水不一样。那是臭的,这是真正十冬腊月积下的雪水呢。”
王良这时又陷入他一向习惯的遐思。他在想:《红楼梦》里贾宝玉在栊翠庵中跟妙玉尼姑也品雪水煮茶呢,但是大观园中那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的华贵世界和这片贫穷饥饿苍凉的黄土世界虽然都出现在我们这片中华大地上,二者之间相似之处却实在太少了。更为遗憾的是,这中间还相隔了好几百年,而那华贵的世界却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几百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华大地上竟然还有他眼前这个饥饿的山村存在。难道说人类的文明不是在向前发展,中国人的生活条件不是在一天天提高和改善,而是在降低和倒退?马上,他又自我批评地想:不,我想得不对。贾宝玉那种人,是地主,贵族,剥削阶级。在旧中国,有生存权的只是他们这些人,而不是普通老百姓,几百年前他们的生活水平比几百年后今天中国农民仍高出千百倍,这正说明中国人民遭受的苦难是多么深重。但是……王良还顾不得多想其他,只见李江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来。那是一只小瓦罐,沙锅材料烧制的,只有小酒杯大小,却有一尺来长的柄。李江玉把它伸过来给王良看:
“瞧,招待贵客用的。”李江玉用一只小勺从瓦罐中取出一点水,倒入那小沙锅中,伸在红炭上。因为实际上只有一小口水,马上便煮开了,又因为这只是一小口水,也就立即不烫了。李江玉把小沙锅伸到王良嘴边,请他喝下去。王良一吸而尽,这确是他到李家沟来以后饮下的第一口甘露。
他们的谈话便从水开始。“李家沟人从来是好客的。水是这里的命根子,可也舍得给客人喝。三杯是照例的。”
王良当真喝了三杯。第三杯饮下后,王良说:“若是早些把桃花河的水引进来,就不会这样艰难了。”“你真是不错,来了才几天,连桃花河也知道了。”李江玉对王良很是满意,王良用微笑来接受他善意的表扬。其实李江玉认为王良是“不错”的,还有另一件事。他马上便说出来:“听说你跟山梁拖过半天犁?”
王良点点头。“那滋味我知道。也多亏了你。我还没见过哪个城里人到农村肯这样干!”
李江玉说。李江玉不知道王良是农民出身,更不知道他到这里来是劳动改造,重新做人的,只有劳动得好,才有可能摘掉“帽子”,再回到城里去。王良也不好多说,仍然笑一笑,便谈起别的。王良告诉李江玉自己听秋眉嫂说了李家沟和奶子峰、人头山来历的传说,说他非常喜欢这个美丽的故事,这说明李家沟人是聪明的,是很有灵感和文学天赋的。李江玉说他也喜欢这个故事,早几年还做过一次采录呢,是跟他死去的妻子一同做的。他答应哪天找出来给王良看。说着,李江玉便自豪地夸起他家乡这片地方和人民的许多优点来。这时,王良想起“飞将军祠”的匾额,便说:
“我还知道李家沟人是驱逐匈奴的李广将军的后裔呢。”“你肯定是从祠堂门楼上看到的。”“我那天来找你,你不在,我去你们那正殿上看过。”“真的?你是个有心人。你可别以为我们是攀龙附凤啊。我们有家谱的。算起来,现在活着的是第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这四代。”“李家沟人对这点很自豪吧?”“当然啦,又不是假造的。要假造,我们干吗不说自己是李渊的后人呢?那是帝王之家,还要荣耀些。你知道吗?李渊也是这一带的人。”“我还真不知道呢。你们这一带确实是藏龙卧虎之地啊。”“那当然。这里不光出帝王、出英雄,还出文学家呢。赫赫有名的诗人李白,祖籍也是这里,而且也姓李。”“有空要来听你说说李家沟的这些事。”
“事多着呢,一代一代,我们李家沟人可没有给祖宗丢过脸。好多人的性格脾气都一直保持着祖宗的模样,一个个梗得很,也粗得很。”
“耿直是好性子啊,现在耿直人不多啦。”“说也是,不过,耿直人当不了官呀。李家沟人这好多代,就没有个抛头露面的,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这大约是应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句古话吧。”听王良这样说,李江玉哈哈笑起来,说道:“是呀,谁叫我们是这个一辈子不能封侯的李广的后代呢?”说得王良也笑了起来。他们谈得真投机。当王良说到他是一九四七年入大学,而且也是中文系学生时,李江玉一下子从他坐的草墩上跳起来,双手握住王良的一只手,真是“相见恨晚”啊。他们从“五·二○”大游行谈起,那是一九四七年的事,当时李江玉已上大学一年级,王良还在高中三年级。四八年的“反饥饿反迫害”、“反美扶日”几次大运动他们都在不同的地方参加了。李江玉是省城大学生联合会的委员,组织过大游行,自己走在队伍最前面,王良在北京演过街头活报剧。两人都挨过宪兵队的皮鞭,都被警察的水龙头浇过。
“原来各个地方的反动派手段都是一个样啊!”李江玉说。他们不禁又欢笑起来。李江玉是在一次为各校同学偷偷放映《列宁在十月》的影片时不慎触电,住院治疗时被捕的,很吃过些苦头,他掀起衣襟让王良看到胸前右下侧的累累伤疤,“瞧,多好的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