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了,中村和下村交菜的数量明显不足,地里应该干的活也不能完成,王良和李山梁仔细了解,才知道是人员减少的缘故。下村李龙水老汉、李安亭家女人还有另外三四个人都没有上工。人到哪里去了?王良顺藤摸瓜,找到李安亭家。他下地还没有回来,王良立在他家院子里等他。四周很静,王良的耳边不觉又响起那“咚──咚──咚咚”声。李永旺家就在这附近。王良为驱赶恐惧,走过去,瞅着那只破蜂窝,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李秀秀细眉细眼的模样,想起那天牛庄的事和李秀秀的处境,又想起李江玉老师和许多事情……忽然李安亭在背后叫一声“王组长”。他回来了,他女人还没有回来。李安亭这人老实,王良只两三句话便问出底细来。原来李安亭女人昨天出隘口,在铁路边上拾到一包鸡骨头,上面还有没啃净的肉,他们用它煮了一沙锅汤,吃得好香。今天一早这女人又去了,午饭也没吃,到现在还不回来。不是李安亭女人头一个去干这事,都在传说,牛庄有个人前那天往铁路旁的地里送粪,眼见一包东西甩在他面前,是一包圆圆的白白的小洋点心,有四五只整个的,半只咬过的,还有些碎皮,一家人吃得好开心。话一传开,人们都去铁路上寻找,活也不干了。李家沟里是李安亭女人跟李龙水老汉先知道,他们领上几户人昨天赶去,有收获,今天去的人就更多了。
晚饭后在队里开了个碰头会。李山梁拿出一份县里发的文件来,那上面说,近一个月来,不断有人因拣吃火车上抛弃的食物而中毒,有一个公社已出现死亡,让各村各队设法制止。同时,地里活干不出,食堂野菜收不到,长此以往是绝对不行的。李江玉建议紧急召开全队队员大会,向大家讲明情况,再去一家家劝说。薛永革认为这样做法不必要,讲什么道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山梁说,情况很紧急,开全队大会来不及了。最后决定王良和李山梁两个明天早上去隘口立着,一个个劝阻。薛永革吩咐,从明天起,谁去拾东西,就不准在食堂领饭。
第二天一早,王良便去立在下村边上等李山梁过来。他面前是一座高高兀立的黄土峰,望着它那颓败朽垮的形状,王良想,它本来是想要刺破青天的,但却因自身的松软,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显得这么可怜。再望一望它,王良又觉得这座坍塌的土山似乎想要和远处那两座美丽的奶子峰比个高低,心里更是可怜它自不量力。王良正看得发呆,李龙水老汉走过来对他说,李明贵个狗日的,一早起来就把个女人又踢又打。王良心疼秋眉嫂,非得回去看看。他到家时,李明贵已经走开,秋眉嫂提着篮子正走出院外,她是因为叫李明贵不要随人家去铁路边拾东西才挨打的。
“明贵人呢?”“见你回来,从后坡上溜了。”“你--”
“不要紧,没打伤。”秋眉嫂说罢便低泣着走开了。几步以后,她回头对王良说一句:“王组长,你要去隘口就快去,人家天一亮就都走啦!”
王良转回村口,李龙水已经不见,原来这老汉是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到达铁路边,李山梁叫王良朝东去找,他朝西,西边是东驿站,那边人会多些。
这一段路基很高,王良爬上去站在两条铁轨中,才看见路的两侧。远远望去,有几十人守候在两三百公尺长的一段路边。人都立在路北一条沿着铁道路基的小路上,靠近李家沟的一边没有路,难以立足,因此没有人。他们都在等待驰过的列车抛下东西来。王良刚刚从铁轨上爬下去站在那条小路上,轰隆隆的声音便响起来。文明的巨龙又如利剑一般劈开莽莽的蒙昧,给这几十个饥饿的山民带来希望了。那些人个个都仰起头来,嘴不自觉地张大着。等列车呼啸而过,轰响声消失在远方,王良的面前和周围更加寂静凄凉。车上只飘下来几张纸片,掷下一只破瓶子,几个饥饿的人连忙朝一片纸追去。那是一只面包袋,里面可能还有点碎屑,那个抢到手的男人撕开它贪婪地在舔。在列车消失后的寂静中,王良继续向前走。他找不到李家沟的人,这里大约是牛庄的势力范围,全是他们的人。又走了几十公尺,王良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是李安亭的老婆。“安亭嫂子!”王良高喊一声向她走去,这女人听见声音也迎王良走过来。这时又一列客车如利剑一般远远劈来,正隆隆驰近,这女人顾不得跟王良讲话,张大着嘴仰面立定了。
正巧,一个纸包掷在这女人脚下。不等她弯腰,被身边一个牛庄的女人拾去了。李安亭女人毫不示弱,一把抢过,两个人便厮打起来。列车已经远远驰走,她们仍扭在一起不能分开。王良急忙奔去,一边喊叫李安亭女人“不要打架”。那牛庄的女人以为王良是李安亭女人的后援,松手逃走了。头发蓬乱的李安亭女人,手里紧紧捏住那包有些水渍的东西,胆怯地望着王良这个干部。见王良并没有斥骂她的意思,这才打开纸包,看是什么。这是一包果皮和果核,好像是鸡血李一类的水果,那皮是紫色的。她立即把那些紫色的皮往嘴里填。这女人顺从地跟王良往回走,边走边吃。她说东边再没有李家沟的人,就她一个朝这头来。王良本想劝她不要吃那些肮脏的果皮,但是说不出口,只好任随她去。李安亭女人吃光了那一包东西,像是很满意今天的战果,脸上还有一种好似感激王良支援的笑意。这女人平时不说什么话,今天也仍然不肯开口。她走在王良身边,不敢靠近他。王良斜过眼去观察她,这女人身材比李七姑矮小些,年龄相仿,但她比李七姑要衰老得多。透过脸上的污垢看见,她眼角上满是皱纹,胸部凹陷,八字形的脚,走路一扭一扭,十分难看。她两条饥饿的腿移动得很慢,王良只得放慢步子配合她。王良本来想借机跟这女人谈一谈李秀秀的事,想让她作为母亲给李秀秀一点温暖的慰藉,但他马上想到,眼前这女人,跟这片土地上的许多女人一样,整个身子和灵魂,都还埋在这片土地上的厚厚的黄土里,要她去关心李秀秀,怕是不可能的。她只知道她肚子饿,并不知道自己头脑也饿。她恐怕只能这样在愚昧中生,在愚昧中活,在愚昧中死去。虽然她作为一个人,在自然本性上未必不是聪明善良的。王良眼望着这个女人,心中不禁想:如果每一个像这个女人这样的普通中国人都能够在精神上得到解放,能够认识自己并且发展自己生命的潜力,我们的祖国早就繁荣富强了,可惜现在还不能这样……为打破沉默,王良说:“把那纸和核儿掷掉吧。”
“不,核儿留着,拿回去砸开,仁子给老汉吃。”这女人并没有只顾自己不顾她的丈夫。
他们翻过路基往回走,快走到沟口时,见李山梁背上背着一个娃娃,身后带领着十来个一声不响的人也回来了。队伍里有李龙水,但是没有李明贵,他溜到东驿去了。走近一看,秀贞嫂子也在这个队伍里,她跟在李山梁身后,背着他们的另一个孩子,李山梁背的是他们的大儿子。夫妻两人忽然开始大声地争吵,见到王良他们也没有中止。
这一行十多个人,在这一对背着孩子互相责骂着的夫妻的引导下走进那黄土的隘口。这天好像除了李安亭女人外,别人都没有什么收获,都垂头丧气的,也都很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