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旺告诉王良,昨天天黑好久了,他女人说听见狼叫,非要他陪着上后坡看看。他夫妻俩在娃坟边坐了一阵。全村一抹黑,就见七姑子那间神堂里亮闪闪的,那间屋就在山坡下,他们从那儿望得见也听得清。下坡时,他女人听见有人哭,他也听见了。刚走到七姑子屋边,见李明贵女人从那神堂门里冲出来,一边还哭着。他们正发愣呢,又见薛组长从那里追出来,后边跟着李七姑,是七姑子把薛组长拉进院里去的。李树旺能一下子说出这些话真不容易,看来他是存心要让人知道这件事。今天王良碰巧来,就都说给他听了。
这是个重要的情况!王良很高兴李树旺让他第一个知道,又担心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想赶快找秋眉嫂问问。王良还叫李树旺莫把这事再说给别人听。临走时他嘱咐李树旺留意嫂子的身体。李树旺只叹口气,说一句:
“唉,拖吧,拖到啥时候算啥时候。”王良已经走出了那院子,李树旺忽然从身后向王良叮咛一句:“王组长,照应一下盼水,那娃要生下来才行哟!”走进中村,王良远远便望见李江玉老师正把一包野菜放在李顺家院边,自己折进巷里去。王良因为心里有秋眉嫂这件事,急于赶回下村去;又想,快到中午休息时间了,李江玉要睡午觉的,下次再来找他谈吧,因此便没有喊他。
昨夜,秋眉嫂匆匆吃过晚饭,告诉李明贵她去找李七姑剪个鞋样子,便趁天不黑,往上村走去。其实是李七姑托人带话给她,叫她去一趟。张秋眉对她的命运一向是驯服的,咋来咋受,有啥日子过啥日子。她从来认为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但是如果能够事先知道以后会遇见什么祸害,且有办法躲避它,那她也是愿意躲避的。这次去上村,正是为了这个。李七姑叫盼水告诉秋眉嫂,说她今年流年不利,说不定要遭大灾,愿意帮她禳解一下,而且说,不要她花什么钱。秋眉嫂当然十分乐意,于是她昨夜就去办这件事了。
秋眉嫂哪里知道,她刚一进上村,就被薛组长瞅见了。薛永革见她是单身一人,便悄悄跟上,见她走向南山脚下,正纳闷她这会是到哪里去,忽然见她一闪身进了李七姑的院子。薛永革精神一振,心想,这下子你逃不脱了。在他心里,当着李七姑的面干这种事并不要紧。他平时庇护着李七姑,她并非不知道,就拿这发神行巫的事来说,他本可以板起面孔去取缔她,即使开个批斗会也不过分。然而他并没有去干涉过她。再说李七姑自己也不是个干净人,跟男人分家以后,不知跟几个野汉子睡过,更不应该来妨碍他。秋眉嫂进了院子,喊一声“七姑”便照直往神堂里走。薛永革便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来到神堂门外,躲在暗处偷看。李七姑早已在那里等候秋眉嫂了。薛永革看见李七姑为秋眉嫂点好蜡烛,让她跪在神龛前,自己回正屋去换一套法衣。薛永革闪在暗处让李七姑走过,等她刚一进正屋,他便一步跨进神堂,弯下腰,从背后把埋头跪在地上正虔心祷告的秋眉嫂一把搂在怀里,那两只贪婪的手尽量往她身体的下部摸去。秋眉嫂猛地一抖,回头见是薛永革,又惊又吓,使足全身力气摔开他,拔脚便往外逃,一边嗷嗷地哭出声来。李七姑听见哭声,从正屋出来,正好是薛永革追秋眉嫂追到院口的时候。她立即奔上去,一把拉住薛永革的衣襟,他这才停住,而秋眉嫂也就边哭边逃走了。李七姑非常生气,薛永革实在太过分了。因为是黑天半夜,又在院子里,她只能压低嗓子说:
“人家是有男人的,你知道吗?”“有男人又咋啦,我又没把她咋的!”“还没咋的,人家哭着跑回去为啥?”
说这话时,李七姑已走进自己住的正房门里。薛永革随身跟进去,一边接她的话茬,嘴里说:“我就把她这么搂了一下嘞!”一边从身后把李七姑一把抱住,两只手又是直往下探伸。李七姑抡起右臂,狠狠一个倒拐子,砸在薛永革右侧的肋骨上,薛永革“哎哟”一声便松开了手。李七姑转过身,横眉怒目向着他,薛永革嬉皮笑脸说了句:“人家做给你看嘞!”说完便自己去一屁股坐在李七姑的炕沿上,顺手便脱了脚上那双双梁千层底布鞋,仰面向下躺去,好像他是到了自己老婆的睡房里。
李七姑见姓薛的如此放肆,刚刚打过张秋眉的主意,没能得手,又来存心占她的便宜,她更是火上加油,便不由分说,过去拖住他的脚,把他往炕下拽。薛永革连忙忽地爬起身,脸上是一股淫笑,想要继续赖在炕上不下来,抬眼见李七姑好像真的在生气,便一边穿鞋下炕,一边说:
“你又没个男人,照你说的,不是正好嘞?”
“你算个啥男人,公狗不如!”李七姑没好话说他。薛永革并不在乎她这种话,接着说:“驴贩子睡得,我睡不得!又不是皇后娘娘的象牙床嘞!”李七姑见薛永革嘴里撒野,也不让过他,她双手叉着自己的腰说:“老娘高兴叫谁睡就叫谁睡,你管得着?”“管不着?李家沟的事我都要管嘞!”“回县城管你婊子婆娘去!”说着这话,李七姑操起身后的顶门杠子,便要向他打过来。薛永革见李七姑确实发了脾气,他明知自己理亏,又不肯认输,便仍摆着笑脸说:“给你,也给你的秋眉嫂,捎上一句话:叫我薛组长亲一回是你们的福气嘞!”说着说着,两只手又直向李七姑的胸脯伸去。李七姑把身子向旁一歪躲过了他,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你狗日真瞎了眼,把老娘当成你那个亲娘啦,见男人就往炕上拖!你给我滚出去!”说着便想用那顶门杠子真的去砸薛永革。
薛永革见这回是达不到目的了,光棍不吃眼前亏,便立即溜出门外,向院口快步走去。
王良从李树旺那里回到下村,匆匆吃完他午饭的菜饼子,立在廊下守候着。秋眉嫂歇过晌,刚推开厢房门出来,要上山去,王良便叫住她。她今天不再躲王良,听见王良的唤声,她顺从地走进正屋。
“我问你件事。”她一进屋王良就说。秋眉嫂两眼圆睁睁地望着他。“昨晚你上哪去啦?”
秋眉嫂没有开口说话,先呜咽起来,用衣袖擦泪,转过身去伏在房门上。王良不知所措,不便上前去扶住她,只能尽量走得离她近一些。而秋眉嫂今天不再像这几天那样躲避王良,她还伸出一只手来让他握住,身子伏在门上,哭得好伤心。
“你说话呀,嫂子!”王良说。她的哭声更大了,好像已经憋了很久,终于能够大声畅快地哭出来似的。她透过泪眼,向院子外面的路边瞧了瞧,是怕有人过路看见她哭的样子。接着便转身进了屋里。
“你说话呀,全都说出来,别憋在心里。”王良又说。秋眉嫂忍住泪告诉了他昨天夜晚遇上的事。“你回来给明贵说啦?”王良问她。
“说了。他一听就扇我个嘴巴子,说我不该把薛组长得罪了。”她话没说完,又不接气地哭。王良不能否认秋眉嫂在他心中已不是一个不关痛痒的人,他也从她的哭泣中察觉到她愿意让他知道这件事,希望能得到他的保护。
但是王良一时间却没有了主意。他能给她什么保护呢?他如果管了这事,得罪了薛永革怎么办?他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秋眉嫂是有夫之妇,薛永革大概不敢做出什么再大的事情来吧。他叫秋眉嫂放心,说他要去了解情况,要把事情告诉她山梁叔。
“这种事莫去给山梁叔说,给谁也莫说,难听得很。你知道就是了,莫弄成个大事情。我怕。”秋眉嫂哭着说。王良答应秋眉嫂不给任何人说,但是他心中也在怕。秋眉嫂怕人言可畏,又怕别因为一个不值钱的自己,惹出麻烦来。而王良是怕万一薛永革下一步真的做出了更大的事情来,那该怎么办?他这人很可能是做得出来的吧。如果真的这样了,自己怎么办?是管还是不管?但王良不敢把这些担心告诉秋眉嫂。
秋眉嫂要走了,王良立起身来送她。但是走到门口她又停住了,回转身,一手抹去脸上剩余的泪水,一手扶住门框,低垂着头对王良说:
“王组长,我对不起你。”“怎么?”
“我这几天把你当坏人,躲着你。现在我全知道了,你不是坏人,薛组长才是坏人。”
“咋回事情,你说这些?”王良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了。接着秋眉嫂便把那天薛永革对她说的那些谎话都告诉了王良。王良心中重新有一种胜利者的满足。他想要伸出双手去抱住秋眉嫂,她好像也想要向王良的怀中扑过来。但她稍一犹豫,王良也停住了,她只是给了他一个含泪的微笑。秋眉嫂走了。王良反复品味着刚刚享受到的甜美之后,立即又想起薛永革抱她的事,他的心笼罩在一层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