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眉嫂自己动手,把王良所有的脏衣服都翻出来拿走了,还掀去了他的床单。王良从外面回来,看见他的衣服一件件洗干净晾在院里,心中激动,想找个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谢谢秋眉嫂。然而奇怪的是,晚上他从中村开会回来,看见晒干的衣服并没有叠过,就掷在他炕上,而且那条床单没有洗,就又放回来了。这是为什么?是李明贵出来干预了?还为这打她?王良一夜都睡不安,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想找机会跟秋眉嫂说话,但她却寸步不离她的丈夫李明贵,而且是跟他一同下地去的,连头也没有向王良这边转一回。这又是为什么?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但问题出在哪里?秋眉嫂的变化搅得王良很不安宁,也让王良真正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个山村女人的依恋。发现这一点是痛苦的。不仅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一种压抑不住的人性的渴望,这渴望如今遭到如此的挫折,而且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在被划为右派以前的过去长期的生活中,王良从来是他环境中的佼佼者,从来事事出人头地。从十五六岁上高中开始,许多女孩喜欢过他,上一次的结婚,他也是他妻子许多追求者中的胜利者,他从没有遭受过女性的冷遇,只怜惜过她们不得已而离去时那难以断情的眼泪和目光。而现在,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已经降低到这样的程度,连一个乡下女人也可以随意地想不理睬就不理睬他。王良关了门,独自躺在炕上,想用回忆往昔多次情场的胜利来安慰自己,反而更加刺痛了自己在今天的挫折中受伤的自尊。他下意识地说一句:“她算什么,一个乡下女人!”但说完这话,他马上为自己而羞惭。这是卑劣的思想,一个男子汉不可以为维护自己的自尊而轻易去伤害自己所喜欢的女性,哪怕是仅仅在自己的思想中伤害她也不可以。更何况,秋眉嫂又何尝是一个可以一句话便能从心底推开或抹去的“乡下女人”啊!此时此刻,她是王良心中的一位女神,是那位横卧在这片土地上的仙女的再生,她正在给他以生活的勇气。但是此时此刻,王良必须有一种力量来支撑自己。王良忍不住喊出声来:秋眉嫂,你搅得我好苦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是这么回事情:
这天下午,秋眉嫂正把给王良洗的衣服晾在绳子上,薛永革摸进院子,他看看四周没人,正要从背后伸手去搂抱秋眉嫂,被她一扭身躲过了。正巧这时,又有人打院外的路上走过,薛永革便摆出一张干部面孔来,大声说几句话,叫人家听见他是在办什么公事。秋眉嫂趁他说话的时候,三步两步跨过去,立在院口的路边上,为的是使他不好再有什么动作。她没有注意,自己手里还提着一件王良的湿衣服,没顾得去晾。薛永革也只得随着她走到路边。他见秋眉嫂手中提着王良的蓝色干部服,他立即晓得她是在为王良洗衣裳了。他故意说:
“你这是在给你男人洗衣裳啊?”“哪里,王组长的,我帮他洗洗。”秋眉嫂回答薛永革。但薛永革故意的问话中那“男人”两个字让她脸红起来。“你脸红啥?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薛永革更加故意地追问。秋眉嫂气得紧闭着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这时,薛永革本想伸手去拉扯她,但在这路边,实在太显眼了,便只好用言语继续挑逗她。他嬉皮笑脸地说:
“难得有你这么个心灵手巧的漂亮嫂子给洗洗衣裳,哪天也给我洗两件呀?”秋眉嫂没有说话,她吓得浑身发抖,只希望赶快有个人走过来,但是没有。
薛永革继续说下去。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要叫秋眉嫂从此跟王良疏远。他说:“洗衣裳归洗衣裳,可是我劝你留心,可别上了人家的当!”秋眉嫂只是呆站在那里,头垂着,手里提一件湿衣服,不说话,也不敢走开。
薛永革毕竟是这里的领导,他的话怎么可以不听?而且他是上面派下来的党员呀,他说的话就是党说的,党的话怎么可以不相信!薛永革继续说下去:
“我给你说句老实话嘞,这是政治上保密的事,为了你好,我才给你说啦……”
秋眉嫂不由得抬头望着薛永革,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定是什么重要的话。于是,薛永革便郑重其事地告诉秋眉嫂:这个姓王的是在北京犯了大错误的人,是送下乡来劳动改造的敌对阶级分子。薛永革叫秋眉嫂切不可被王良的表面现象迷惑了。他告诉她:这个人是个大右派,右派就是反革命,就是坏人。不过因为毛主席的宽大政策,把这批人当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所以我们不公开他的身份,但是要暗中防备他搞破坏。薛永革说,右派分子啥坏事都干得出,莫看这种人表面上文绉绉的,叫秋眉嫂千万不要上当。薛永革说得绘声绘色,把秋眉嫂吓得心里发慌,手里提的一件湿衣服不知往哪里掷才好。他趁势说下去,讲了许多由他编造的关于王良的话。最后,他灵机一动,又特别对秋眉嫂说:“这种人可是专门会拐骗良家妇女的哟!以前好些个女人都叫右派给拐走糟蹋了,有的连命都丢了。要不毛主席前几年为啥要开展反右派斗争?你可要千万小心点!”
薛永革看自己的一席话已经起了作用,又见这一天没有机会达到更多的目的,便离开秋眉嫂走开了。
薛永革走后,秋眉嫂呆呆地立在原处,手里提着王良的那件湿衣服,不知如何是好。她心里乱得很。她一向害怕生活中的每一个风浪。她不懂“右派”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这几年里被打倒的人,是新出现的坏人,到处都这么说的。她怕坏人,怕自己被人家欺骗,怕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这辈子怎么活下去。“我该怎么办呢?”秋眉嫂想了好一会儿,想不出个头绪来。薛永革这个人说的话会是真的吗?可是他是党里的领导呀,不信他的话恐怕不行。王组长会是坏人吗?不像呀,他对我那么好。但是,她多么害怕出事情哟!万一出一点事情,她这辈子哪还有活路呢?最后,秋眉嫂只能不再去想。她咬咬牙,回到院里,匆匆把衣服晾好,没洗的床单不再洗了,提起挖野菜的篮子,便上山去了。她到了山上并没有心思挖野菜,而是继续不停地在想:王组长会是薛组长说的那种人?不像。可是,薛组长到底是组长、党员,这种事情上,他会说假话?王良要真是这种人,咋办?知人知面不知心……不,不像,一定不是……可是万一是,咋办?她想起自己对王良讲奶子峰故事时王良的目光,她感到又羞又悔……她想起前天在坡上,听秀贞婶子说,王良还在想着他从前的女人。山梁叔和秀贞婶都说他是好人……可是……秋眉嫂真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时,秋眉嫂忽然记起,前几年,有个东驿的女学生,叫人拐到东边去,后来听说跳河死了,那不就是薛组长说的,连命都丢了吗?她好害怕哟。她愈想愈不对,她提起篮子回家去,把晾干的衣服收起往王良的床上一扔,没洗的床单也还给了他。她下决心从此躲着王良,她想,就算他不是坏人吧,躲着他总是安全些。至少先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