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革组长回城里几天,今天回李家沟来。他在东驿下车,想沿一条铁路专用的供水渠走一段,抄小路,再翻一道坡,就到李家沟了。他本想在牛庄下车的,去大队部坐坐,把身边带的两包烟丝送给刘书记。但是他想了想,心中有气,决定不去找他,于是便也不在牛庄下车,怕碰上大队部的人,想躲也躲不开。他生刘书记的气,因为这趟回城,县工业局组织部里他的一个老同学悄悄告诉他,这个姓刘的不是好东西,得了他许多好处,光烟酒两宗就值五六十元,才给他在这个大队里安排下李家沟这个组长位置,却又通过自己县里的熟人放风,说是薛永革非要到他的大队里来,他推也推不开。这狗日的是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他的话影响很坏。局里派到厂里来专门调查薛永革问题的那个副局长,听了他的话就说:不做贼心不虚嘛,薛永革为啥非要趁调查他的事情的时候到那个山沟沟里去受罪?这就说明一定有问题。这不反倒给事情添了乱?这趟回城,薛永革真是苦恼。女人缠住他吵,非叫他跟厂里包装车间那个小丫头断了关系,还把她自己的两条粉红裤衩子和一件咔叽布上装从集体宿舍那丫头的包袱里搜出来,拿给好多人看。局里管住房的那个马列主义老太婆也死死揪住他,要他把去年他造自家独院新房的工料发票交上去接受审查。他哪里有什么发票?东西怎么来的谁心里没数?县里好多干部这几年新造的房子,哪一处不是用同一种办法从基建部门搞来的材料,哪一处不是自己手下的人找人“帮忙”造好的?聚仙楼饭馆的经理,这不得好死的畜生,偏偏这时候不够朋友,他也来凑热闹,拿出几百块钱的酒席账到厂里财务科去讨债,他原是说好不要薛永革付钱的。这狗日的臭老婆还给人家调查的人说出了薛永革每次跟那个包装车间的丫头在他们店里后楼上所干的事。这些薛永革倒也不怎么害怕,县里比他问题大的人有的是,等这一股清查风刮过,什么事也不会有。大不了吐出一些来,当这几年厂长,光是靠招工背后收下的钱,要赔也是够用的。那时候他照旧当他的厂长,谁能把他咋样?只是几件事凑在了一起,一时间闹得风风雨雨的,好像他薛永革犯下多大的事情,让他在县城日子不大好过。不过再想想,反正县里这次受清查的人多得是,他又不是顶大的,怕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李家沟的组长他总还能当上一阵,姓刘的再咋样也不会不看在他们中学同学的分上,一定要撵他走吧。而且他到底还送过那许多钱和烟丝、点心、粮食,不会不起作用的。再说厂里原料问题一时解决不了,回去也是闲着。
他走得累了,在供水渠边坐下,想歇一歇脚,喝两口渠里的清水再走。为了保证这个苦水地带机车供水的问题,铁路局专门造下这条渠,这水比金子还贵重,特别有一队路警沿渠看着,谁也不准碰一碰,否则要以破坏铁路交通罪论处。薛永革心想:我是李家沟的领导,跟那些老百姓不一样,喝几口水应该是没有关系的。谁知他刚从渠岸的洋灰斜坡上走到水边,背后就传来“嘿”的一声。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端着枪的看守人恶狠狠地向他走来,怒气冲冲地用枪头子对准他,叫他“滚开”,而且还要“快一点”!那端枪的人说着来到他跟前,问他:
“你在干啥子?”薛永革满不在乎地回答:“喝两口水嘞!”
“这水是铁路专用的,不许喝!”这人口气还是恶狠狠的。“我知道。”薛永革当然知道。但是他想,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神里神气地说:“我是李家沟生产队的组长,县里派下来的嘞。”他以为这句话就解决了问题,说完便往水边俯下身去。谁知那路警并不睬他这一套,立刻奔到他身边,用枪筒子戳起他的屁股来,嘴里喊着说:
“你快给我滚开!要不老子开枪毙了你!”薛永革这才站起来,再次说:“我是李家沟的薛组长!”
“谁晓得你是个啥子组长,你算个屁!马上给我滚!”薛永革见那枪杆子实实在在地杵在他的胸膛前,不是闹着玩的,只得乖乖从渠边走上来。他还想对这人再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但是那路警根本不许他多嘴,只不住口地说:“滚开!滚开!”便把他赶得离水渠远远的。
薛永革心里好气,但是他这时明白过来,他所拥有的权力在这个李家沟以外的地方是不起作用的。他只得像只野狗样夹着尾巴走开,而且不敢再沿这条渠走,又绕路回头,去走平时进李家沟要走的那个隘口。
薛永革刚进隘口,迎面遇见李安亭家那个又矮又丑的八字脚女人。这女人一见是他,立刻向他告起状来:
“薛组长呀,你可要给我做主呀。我家叫人给偷啦!”“咋?”薛永革连忙从刚才那种狼狈的状态下把自己调整过来,挺起胸膛摆出一副组长的架势。“我家的蜂窝昨晚上让人给砸啦,蜂蜜都叫偷吃光啦,窝也毁啦,这可不得了啦!”那女人连喊带叫。竟敢有人在我薛永革领导下的地方偷东西?!他立刻板起面孔问:“真的嘞?”“千真万确呀!不信你去看呀!是哪个千刀万剐的狗日的干的呀!”薛永革不觉兴奋起来。他正好可以在处理这件事上出一出刚才在水渠边受到的窝囊气。再说,这是那个李秀秀家的事,他倒正是要管。“好的嘞,你交给我办嘞。有我在,李家沟里绝不准出这种事情的嘞!”李安亭女人谢过了他,自己继续向沟外走去。薛永革匆匆赶到中村的队部里。李山梁和王良两人走到队部办公室时,薛永革已经端坐在那里。他那马桶盖状的分头上,双梁千层底的黑布鞋上,还有象征他优越性的绿色军装上满是路途的灰尘。见王良和李山梁进来,薛永革劈头问王良一句:
“下村出的事你了解吗?”王良愣住了。他不知道下村出了什么事。薛永革立即抬高了嗓音,他说:
“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嘞,这么大的事,出在你管的地方,还说不知道嘞?!”李山梁身为支部书记,又见薛永革组长发了脾气,吓得不得了,连忙问道:“是咋回事情?”
“李秀秀她爹李安亭家的蜂窝昨夜让人砸了,偷蜜吃的,是盗窃案嘞。”薛永革非常认真而气愤地说。
昨夜的事王良现在还不知道,是有责任,他心里很惭愧。他没说话,等薛组长讲下去。薛永革这才说,他进隘口时遇上了李安亭女人,是那女人向他报的案。
“你去调查一下嘞。偷盗的事,有我在,李家沟就绝对不许发生。查出人来交给我处理嘞。”薛永革仍是很认真而且气愤地说。
王良立即返回下村,直奔李安亭家。这家人在下村东侧,靠近李永旺家。王良因为怕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往往故意绕开,尽可能不从那儿走过。这家两口子,男人天天跟李明贵下地,女人跟秋眉嫂去挖菜,平时一句话也没有。这家屋子跟别人家不一样的是多一堵土墙,还有个带门楼的大门,不过土墙早塌了一个大豁子,不走门走那豁口也一样。就在豁口和那残破的门楼中间,有一只蜜蜂窝。这地方的蜂窝是黄土造的,立在一根黄土柱子上。从前有蜂的人家还不少,因为是土法喂养,种也不好,出不到几斤蜜,不过总算是一种收益。这年开春以来,方圆数十里没有绿意,更不会有花,连野草也极少见,蜜蜂都成群地飞逃了,否则,在这个饥饿的世界里,它们也会断子绝孙的。李安亭家这窝蜂逃了没有不知道,王良前几天打他门前过,倒是见到那土柱上长圆形的蜂窝的。今天一看,确实被砸碎了,地上还有蜡片和蜂皮的残迹。王良从土墙豁口进院子,叫一声“老李”,李安亭立即从正屋走出来。他近五十岁了,背驼得厉害,头发花白,瘦得不成人形。见王组长来家,他有些害怕,知道是为蜂窝的事。
“不,不是啥大事情。不是!”李安亭驼着脊背喃喃地说。王良没说话,只仔细查看那破碎的蜂房。是有人用土块砸破的,残余的蜂窝中有手指抠挖的印迹。“啥时候的事情?”王良问李安亭。“昨天半夜里。”“为啥早上不来告诉我?”“不,不是啥大事情!”李安亭又急忙说。
“你女人已经向薛组长报告了。是薛组长叫我来的。”王良说。“这狗日女人!”李安亭这时充满对他女人的怒气,但是在这位王组长面前他不能发作下去,他急急地对王良说:“王组长放心,没事的。请回吧,请回吧。”王良心想:请回?这是要撵我走。
见李安亭吞吞吐吐的不安神色,想他怕是有什么隐情,便真的走开了,心想从旁调查一下再说。
王良回到李明贵家,秋眉嫂已经交菜回来,明贵不在。见王良一个人在正屋里,秋眉嫂先是到廊下来站站,又走到他门前,向他望着。王良请她进屋坐,她马上就进来了。王良正想问她知不知道李安亭家的事,秋眉嫂却先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王组长,你就答应我把里外衣裳换下来,让我帮你洗洗吧,你来就没换洗过。”“啊,不、不,我那天下雨的时候自己揉过了。”王良连忙再次拒绝她,“你看,不脏呀。”
“还不脏?你自己看看。你也要学我们山里人啦?”秋眉嫂指着王良油黑的衬衣袖口说,弄得他不好意思。但王良无论如何不能让秋眉嫂为他洗衣裳,她已经够累的了,更何况,水又那么宝贵。他以一种办正经事的口吻问起秋眉嫂李安亭家的事,想以此把她的话引开。但是今天,秋眉嫂却固执得很,非要把她心里想好要说的话都讲完,才叫王良说别的。王良只好听她说。洗衣裳的事她见王良一定不肯,先放下不提,又提另一件事:
“王组长,你肯把你那张照片叫我看一下吗?”照片?啊,王良想起来了,秋眉嫂定是跟秀贞嫂见过面。那么她一定也知道了他那天告诉秀贞嫂的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没有办法,王良只好把那张全家的合照拿出来。秋眉嫂把照片拿到门外亮处仔仔细细地看过,细心地又把照片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擦了又擦,抹去上面黄色的尘土,才还给王良,诚心地说了一句话:
“你两个娃多讨人喜欢,你的两位老人家多和善!”在秋眉嫂面前,王良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便保持沉默。而秋眉嫂这天却仍有话说,她告诉王良,李明贵讲薛组长可能要搬到下村来,叫他到上村去,问他知不知道。王良立刻感到不安,觉得薛永革好像有什么不愿让他知道的打算。他正在心里思索着,只听秋眉嫂说:
“王组长,能不能叫薛组长不到下村来,更不要来我家住。”“我还不知道他想怎么安排。”“王组长,求求你,想个办法。叫薛组长不要来!”为什么秋眉嫂这样怕薛永革?王良一时理不清头绪。但一想起李秀秀的事,立刻好像有些明白了。但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只好对秋眉嫂这样说:“我去了解一下,好吗?必要时,我找你山梁叔跟他说说。”
“嗯啦,找山梁叔。”秋眉嫂好像也知道只有这个办法。“你那腿上的伤?”王良忽然问一句。“不是早好啦?你看过的。还要看?”但是刚这样说完,秋眉嫂立刻会心地一笑,也是向王良抱歉的意思,她弯腰下去提起了左腿的裤脚,抬眼盯着他。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阵,王良有些尴尬,便问起她李安亭家的事。
秋眉嫂告诉王良,安亭女人嫁来时,拖来一个小儿子,这儿子去年冬天死了。她嫁过来以后对安亭前妻的女儿李秀秀不好,成天价打骂。李秀秀前年嫁到南山后边张家洼以后,家里才安宁了。李秀秀婆家地方比李家沟还穷。秋眉嫂估计那蜂窝八成是李秀秀回来砸的,所以李安亭不肯去报案。
“要这样,就不能算是盗窃了。”王良说。“嗯啦。人家自家屋里的事情,再说哪有啥个蜜,窝都干了。”说到这里,秋眉嫂叹一口气,又说:“秀秀命苦啊,比我好不了多少。在娘家受了那么些年的冤气,好不容易碰运气嫁个忠厚人,这眼看又要守寡了。”“我也听说,她男人快死啦。”“嗯啦,就这两天的事。”“你们熟?”
“不光熟,从前还是好朋友呢。她对我什么都说,连她对李老师的多年的心事也早就说给我听了。”
秋眉嫂这句“从前”的话王良听来别有含义,便问她:“你说你们‘从前是好朋友’,那么现在不是啦?”他问对了。秋眉嫂有些不肯回答他,不过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嗯啦,她住远了。再说,她做的那些事情……叫人咋说呢……”王良立刻想到自己在牛庄的那次经历。他便问道:
“你是指……”秋眉嫂抬眼望着王良,不说话,但是他们眼睛与眼睛已经在交流和沟通了。
王良便大胆地说:“我头来那天在牛庄碰上过她。”
秋眉嫂说,这事李秀秀自己对她说过了。她说:“秀秀对你真是信服到心底了。她说,要不是给眼看要死了的男人吃,她真想把你给的两个馍烧香供起来。”听秋眉嫂这样说,王良惭愧得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儿,好心肠的秋眉嫂又说:
“我也知道她做那种事是想换口饭给她快死的男人吃。可是……那还不如去死!”
王良没有说话,心里的苦味涌进口腔,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了李秀秀那不知是美还是丑的两条白白的腿。过了一小会儿,秋眉嫂又说:
“唉!不说那些啦。人各有志,各人脚下有条路嘛。让她自己去走吧!”但是好心肠的秋眉嫂,仍忍不住要为可怜的李秀秀着想。她又说了这样一句:“我说句狠心话,或许她男人这一死,她会转运也不一定。”
“你是说……”
“李老师会娶她的。李老师也喜欢她。从前李老师当然没那心思,这以后,不是正好吗?你说呢?”
“李老师的确需要一个爱他的人照顾他。”王良低着头,说这话时,他心中在暗暗想着他自己。当他抬起头来,见秋眉嫂两眼定定凝视着他,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秋眉嫂开口打破了僵局,她说:“李老师那天说了,叫秀秀办完男人的丧事回李家沟住。他把自家在中村的三间老屋送给她。”“李老师也对我说了。”王良说。
蜂窝的事,后来查明了,确像秋眉嫂所说,是李秀秀干的。她大约是听了李七姑的话,想找点实在的东西补一补身子,也可能是想找点好吃的东西给自己的男人临死前尝一尝。同时,大概也有故意跟后娘出气的意思。可怜她半夜里来回跑二十几里山路,冒着被狼吞掉的危险,又能找到点什么东西喂进自己或她男人的嘴里?当薛永革知道是李秀秀干的那件事以后,只是有点诧异,他原本想借机讨好一下李秀秀,想不到却整到了她头上。接着薛永革便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大度。他本来说,要把这事作为治安问题的典型大张旗鼓搞一番,连王良也要教育一下,这时他改变了主意。他也很善于利用机会,便在碰头会上说,李秀秀怪可怜的,又是李家沟的人,男人死了叫她来上村住,反正李满坡的屋空着,也正好可以帮他洗洗弄弄,烧烧炕,他可以给她些照顾,再说上村也缺少劳力。李山梁这时立刻说,不必薛组长费心了,队里已经作好安排,回来后叫她在中村住。李江玉坐在一旁翻翻眼睛一声没吭。薛永革听说这样,没再说话,但也没有说他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