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王良依然浑身酸痛。他把填好的表格检查一遍,去食堂看了看,帮李山青往锅里添了些水,才拖住两条腿往中村队部去。
李山梁不在队部里。王良想到很可能是昨天没有结束那项工作,他又上坡了。清晨的山沟里颇有凉意,但层层黄土山使这种凉意并不给人以轻快的感受,只不过比在太阳下的山坡上稍稍少一些沉闷。王良觉得,整个世界这时都跟他自己一样:疲劳、饥饿、滞重。王良好不容易爬上山,找到那块地,见李山梁正和那汉子在仔细地给刚点下的一畦畦的种子用瓢再加一点水。李山梁准是看出了王良腰背发硬的可怜相。为了不要王良继续干,他便叫王良和他一同回中村了。他们绕东边山坡走,一边查看一下苗情,再从上边绕下来到队部去。路过李山梁家时,他请王良进去坐坐。秀贞嫂和两个孩子都不在家,上山挖菜了。
“有福气啊,山梁同志,嫂子这么能干。”坐在李山梁家的炕上,王良说。“她人是不赖。多亏她,我才能给队里做点正经事。不过,女人家心到底窄,为李顺家媳妇,跟我闹过好几回了。”关于那天砸碗的事,李山梁今天才详细告诉了王良。那天中午他假说有事,从家里拿起他的野菜饼边走边吃,走到李顺家院边,把剩下的一半放在寡妇的窗台上了。秀贞嫂存心要侦察他,跟在他背后,全都看在眼里,回家便大闹一场。
“李顺和我们是小学同学,从小在一起长大,他女人盼水也是同学。”李山梁告诉王良,他小时候由父母做主,跟盼水订过亲,他们两人也满心愿意。谁料到后来两家大人为坡上一点青苗的事翻了脸,父母不许他跟盼水再见面,又硬是给他娶了赵庄的秀贞,秀贞心里一直有疙瘩,见不得他跟盼水有一点来往。
“顺子人本分,盼水嫁给他,我心里也踏实,可到底是订过亲的哟,咋能说断就断?顺子这一死,她日子就太难过了,何况肚里还有个娃!”
李山梁低下头说出这些话,王良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了他那颗旧情难舍的心。
王良问李顺怎样死的。其实不问也知道,死了这才三个月。“盼水可不能死呀。顺子家要绝后的,他爹他弟都没了。”李山梁的话令王良想起下村的李永旺、中村的李福有和来此以后听人说到的许多绝户人家。李山梁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只见他嘴唇翕动一阵,仅仅只吐出这样一句来:
“全李家沟就她还怀着一个娃啦!”王良抬眼望着李山梁那张饿得脱了形的脸,想起他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这时王良进一步想到,李山梁作为一个全村的领导人,他照顾盼水,并不是仅仅出于他自己的那份斩不断的旧情。
这时王良想,自己也应该为盼水嫂尽一份力才是。但是他又怕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他在心中考虑再三,才用一种商量的口吻慎重地问李山梁:“李书记,你看,要是我个人给盼水嫂送点啥,帮她渡过难关,这不要紧吧?可以吧?”李山梁眼睛中有些闪亮,让王良觉得他不会反对自己的建议。王良便提出,自己身边带有多余的钱和粮票,李山梁能不能同意他给盼水嫂子送一点,送多少合适。李山梁有些犹豫,王良再三恳请,他才同意了。钱,他说不必了。“她身边还有一块钱,再说有钱也没处买吃的。拿两斤粮票吧。”
“两斤?太少了。”“不少,救急不救穷嘛。这就很感激你了。”
王良拿五斤粮票交给李山梁,请他转交。还告诉他,自己在李家沟的时间里每月给盼水嫂子送几斤。李山梁把这五张小纸片折了又折,然后仔细地用一张旧报纸包起来,再塞进衣袋里。李山梁又跟王良谈起李树旺家女人的事,说她不上坡去哭了,可还在家里哭,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两口子的娃死了,万一女人再有个啥,只怕李树旺也顶不住。可怜他,兄弟三个,三户人,只剩他一户,现在弄不好怕也要绝了。这时王良想起二狗子在地里告诉他的话,便问李山梁:“你没再调查是谁干的那件事?”“薛组长不让,说白费力。”
“有人说是李七姑干的。”“我也这么想过。可这村里就七姑子不缺吃呀。十天半月里总会有一两个后山里的人找她问神治病,给她送吃的,连白面馍都有过。”“还准她当这阴婆子?”
“嗯啦,从前不让她干,去年又偷偷干起来。碍着满坡面子,没有去管她。薛组长怕是受过满坡的托付,对她也护三分。”
“她这不是搞迷信活动吗?”王良说。“说也是,不过她倒从不坑害人。她问神治病,治好过不少人呢。再说谁不饿?
她能找口吃的,就由她去吧,这年头也顾不上了。她管上村食堂很卖力,想方设法做好些,也从不克扣粮食,算不容易啦。”
他们谈过这些,便出门上队部去。他们路过李顺家,盼水嫂正披一片麻袋坐在房前晒太阳。远远望去,只看见蜷缩的灰黄色的一团,偎依在门边灰黄色的土墙上,背上那麻袋片子也是灰黄色的。这是一个生命啊,王良心中暗想,而且这个生命中还孕育有另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出世后将负起为李家沟传宗接代的神圣而伟大的任务!这位盼水嫂子实际上是在承担着秋眉嫂所说的那个神仙妹子的使命啊……李山梁走过去把那个纸包递给盼水嫂,又说了句什么,还指一指王良,王良见他指自己,连忙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