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五点多钟,王良才从那座阴曹地府般的空荡荡的三进大院里出来。他一只手里捏着那个瘦猴似的大队办公室主任兼总支秘书甩给他的一封介绍信,心里怀着一股敢怒而不敢言的闷气,背上背着他的沉重的行李卷;另一只手捂在空空如也的肚皮上,一步步走出那个死寂的小巷,朝南边田野方向走去。他交了五毛钱和一斤粮票,结果是十七八个人跟他分享了那锅面条汤,他最后刮锅刮到的半碗稀水,还被那两个讨吃的母子硬是讨去了一半,他实际上只吃到五六根半截面条子。他早晨五点钟出发,没吃早饭,下火车到公社,一分配,马上扛起行李走了二十多里路赶到这里,现在又得趁天黑以前赶到李家沟生产队去报到。想到挎包里还有两只出发前作为早饭发给他的馒头,枕头里还藏着一小袋自己给自己准备的炒面,他心里稍有安慰,等找到地方住下来,好好儿烧一锅水,洗脚,洗脸,再来慢慢享用它,现在且咬咬牙,忍耐一下吧。
虽是饿着肚子,又背着沉重的行李,但是此刻王良心中倒有一种逃脱重压的舒畅感。那伙人真是地头蛇,强盗!尤其是那个大队总支书记,这家伙亲自带头来抢吃属于王良的面条子,还对他不屑一顾,理也不理他。一出那座大院,王良马上像得到了解放,他加快步子朝南边走,其实是想早点离开这个“东驿公社牛庄大队部”的衙门。
王良已经走到巷口,面前是一片黄沉沉的田野,远处一带山冈中,隐隐有一个隘口,那便是他要走进去的地方。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女人正向他急急走来。这女人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大概从王良走出那个大院,这女人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现在显然是朝他而来。她见王良回头,立刻加快脚步,扬起一只手,脸上也有和王良打招呼的表情。王良便站在地边一条土坎上等她。
这是一个眉目清秀、身材高挑的女人,整个面孔和身体消瘦得仿佛只剩下脸上一双细细的眼睛和胸前一对下垂的、因饥饿而显得松软的乳房了。她面色是苍白的,头发上沾有黄土,身上一件淡青色的大襟褂子已经变成灰黑色,有破洞的肥裤腿脏得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见王良回头,这女人加快了脚步。在这已近黄昏的死寂的田野中,她为王良带来了一种生命的气息,王良心中高兴她的出现。或许她可以伴他一同走一程?这女人愈走愈近,但也显得愈是畏缩和胆怯。这是为什么?她像有些怕走近王良,但又正在向他走来。她不时地抬起眼睛瞟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她两腿夹紧着迈步,不能走快,但又企图迅速靠近他。她两手抱拢在胸前,好像怕王良侵犯她的胸部,又好像要把她的胸部捧起来让他看见,她……她向王良走来。正当王良由对她的期待转为疑虑,又进一步转为畏惧的时候,她开始说话了,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王良的身旁,同时伸出了她右手的一个手指头:
“一个馍,一个馍!”她的声音是那么低,又那么羞怯,若不是她伸出一个手指头,王良几乎无法了解她的意图。这时,王良想,她一定是一个乞丐,一个饥饿的乞丐。她以为他身边带有食物,她在向他乞讨一个馒头。但是,还不等王良回答,只见这女人匆匆回头张望一下,看见身后没有别人,便又说:
“同志!求求你,我只要一个馍!随便你咋的都行!”“随便你咋的都行?”王良为这句话而茫然,同时,这女人已经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来拽他的手臂了,并且说:“咋的都行!同志,咱去那边窝棚里,那里没人看见!”王良有些吃惊,但他还是没有完全弄懂这女人的意思,而这时她已经两只手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想要把他拖走,并且继续说:“咱去那窝棚里!我只要你一个馍,你还不便宜?我又不老,我又不难看!”
这女人的这句话和她那张面孔上极力做出的可怕的媚态,给王良带来一种面临地狱的恐惧。原来是这样!
王良想甩开被她紧紧拖住的两只手,但是他甩不开。她已经在把他朝左边那个草棚中拖了。王良的恐惧是心理上的,论体力,他可以一拳把她打倒在地。但他能这样做吗?他不能,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啊。另一方面,王良也是害怕,万一有个什么人看见这个场景,他以后怎么说得清。那不是又会添许多麻烦?但是他一时间却没法摆脱这个女人,他被她拖住向前走,心跳得几乎到了喉咙口。顷刻间他们已经到了那个草棚边,王良朝那里边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堆铺在黄泥地上的乱草,而那女人已经一步先踏进去,接着便在王良面前用双手忽地解开了自己的上衣,他看见了她贴身的红兜肚没能全遮住的前胸,随着她嘴里几句悄声的“我给你看,我给你看……”她又解开了她的裤带,两条年轻女性的白白的腿便呈现在王良眼前。在王良心惊肉跳、不知所措的片刻里,这女人又要去解她的兜肚了,还用一只手来围抱他,脸上还是那种竭力做出的可怕的媚态,嘴里喃喃地说着:
“把背包放下,放下,快,快,没人看见,没人看见!我只要你一个馍,一个馍呀!”
这一刹那间,王良急忙甩开那女人向他伸来的一只手,转过身去。面对这有生以来头一回的奇特遭遇和体验,王良感到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好像完全软弱无力了,他不仅不能反抗,甚至没有一点自卫的本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但是……但是……王良那片刻的迟疑引起了这女人的希望,她又说话了:
“同志!一个馍,我只要你一个馍呀!你回过头看一眼,我又不丑,又不老,哪点不值呀……我只要你一个馍呀!”
也许王良是在她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里暂时稳住了心神,他使自己的头脑能够思考了。他立刻打开挎包,把出发前人家发给他的那两只馒头掏出来,放在地上,趁这女人俯身拾馒头的时间,他拔腿便跑。
这女人并没有追王良,王良也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等他跑开了二十来步,已经踏上了另一条往南边去的田埂后,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她低低的哭泣声。王良实在压不住自己内心的一种好奇和欲望,转过头向那边草棚望去。她哭得多让人难过哟!她在做什么?在穿衣服吗?在吃那两只馒头吗?王良想:我要不要再回去看看她?那两条白白的腿!还有那白白的、修长的身体……她多么可怜啊,而且她好像也很漂亮……但是,她又是多么吓人,多么可怕呀!她到底是美还是丑,他真的不知道了。王良的心全被这女人搅乱了。他暗暗谴责自己想要再看她一眼的欲望,逼迫自己快步继续向前走。只有离她远些,他的心才能不这么猛烈地怦怦跳。
王良低着头只看脚下的路朝前走,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女人。又走了好几百步,面前横着一条高高的堤岸一样的土坎,这是铁路的路基。王良正要爬上路基越过铁路去,这时,轰隆隆的巨响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地也在震动着。是火车,它正经过这里。一列货车由东向西驶来,一声鸣叫在山间回响,好不威风。王良立在列车的脚下,一阵随之而来的寒风把他吹得缩起了身子。他的目光追随着这飞驰而去的长龙,它仿佛是一把劈开这片蒙昧土地的利剑,王良心中不由得对它涌起崇敬。等它呼啸而过,轰响声已消失在远处时,他才抬起头来。他发现眼前并没有留下什么,只是更加寂静凄凉了。王良得感谢这列威风凛凛的火车,是它帮他从心头驱散了那个女人的可怕印象。他已经又回到自己正常的思维轨道上了。
王良爬过一丈多高的铁道路基,才到达李家沟的隘口。天色已经昏暗,那隘口里更是阴森森的,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进那山沟,他便明白了瘦猴秘书吩咐他进沟要走左边的话:原来那里隐伏着一条很深的沟壑,是黄土高原上常见的地层断裂,不知哪年哪月形成的。这条沟壑又宽又深又陡,要想跨越它必须架桥。如果跌到沟壑底下去,自己很难爬上来。村子在这条沟壑的左侧,王良当然必须走左边的路;右侧小道是通往村子西边的荒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