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黄土山气势险峻,孤单渺小的他在它们的夹峙下一步步往深处走去。这黄土的大山时而突兀直立,时而迎面耸起,时而层层起伏,让王良不由得心惊胆战。衬托着黄土山的暗暗的灰黄色的天空非常狭窄而遥远。两边的山壁有一种夹住你灵魂的威势,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这时确实已经很冷了。王良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只觉得是一种嘲弄。他爱静,一向以为独自和静待在一起是最舒心的享受,而这时,这种死寂的压抑人的沉静不能引起任何美感,只让他万分恐慌。他唯一的希望,是加紧脚步沿这条羊肠小道往那黄色山谷深处有人家的地方走去。
当他刚绕过一座圆形的黄土丘时,忽然听见一种隐约而分明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两长两短,两长两短,五六次反复后稍有停顿,马上又重新响起。这是一种敲击声,它并不猛烈,也不沉重,但是它响在这条窄小的峡谷中,整个幽暗世界里又只有这一种声音,便听得格外分明。这是李家沟的信息,王良的目的地的信息,这声音和他所盼望的晚餐和休息是相联系的,他本该为之振奋。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却被这声音引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王良停住脚步不走了。但不走又怎么办?他的身后是牛庄,那里给他留下的印象只是空寂的恐怖,被骗走的一斤粮票和五角钱,那个讨吃的孩子和他的娘,还有那个可怕的“一个馍”的女人以及她那忽然裸露出来的身体。王良想了想,还是再次硬起头皮向前走。这“咚──咚──咚咚”的声音攫去了他全部的心灵,它仿佛一条勾魂的符咒,与脚下这条沿大沟的小路配成一套,王良只能乖乖地顺着这条路朝那声音走去。
王良孤单地、恐惧地被这“咚──咚──咚咚”的声音牵引着又走了一程,前面终于比较开阔了,黑暗中影影绰绰有几家房舍。周围除了那神秘的声音外仍是一片死寂。即使有这个声音,王良仍然觉得像是进入了一个死亡的世界。他心怀恐惧地快步走到一幢房屋前,正要伸手敲门,忽听门内有人在哭。再听听,是个女人的哭声。他立刻把手缩回来。还不等他做出再敲门或者走开另找一家人的决定,门内的对话声吸引住他,他不由得立在那里倾听。
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今天还说些啥?”那个女人边哭边回答:“还不是那些不要脸的老话。”“又说他抱你摸你的事?”“你……”那女人急于止住那男人,又哭起来。那男人并不顾忌她的哭泣,仍在追问:“你今天跟他上炕没有?你老实说!”只听得忽地一声,大约是那女的扑在了炕上,一边哭得哽哽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每回他来,你都,盘问我,这个,你咋不能,不能叫他,不来呀!”王良听不太清楚下面的话了。但哭声仍在继续,好像还有打耳光和捶拳头的声音。
这时,王良觉得,不大好打搅这家人,另找一家吧。王良已经走出了他们的院落,立在路边,想去找另一个人家,但那“咚──咚──咚咚”的声音不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际,比他一路来时听得更清楚了。王良又想起今天下午的一桩桩事情,他很心慌,不敢再向前移动脚步,便顾不得其他,连忙回身进院去敲门了。连敲三次以后,那扇门才缓缓打开。
“这是李家沟的下村吗?”“嗯啦,你是啥人?”开门的是那个男人,听声音是二十几岁。“公社派来参加春耕生产的。”
“啊,薛组长说过要来人的。就是你呀,请进屋来!”原来王良还是找对门了,心里一下子感到轻松。在他放下行李想找个地方坐坐时,他还没看见的屋里的另一个人扭亮了煤油灯。这是个女人。她一只手扭灯,另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接着整理她的衣裳,大约刚从炕上爬下来。想必这就是那个哭泣和挨打的女人了。她把背着的身子一下子朝王良转过来,昏暗的灯光中王良看不见她的五官,只隐隐看见一张黑黑的面孔上三个白生生的圆圈圈。开始王良觉得这面孔有点可怕,但这种感觉随即消失了,因为第二眼看她,不知怎的,立刻感到她的目光透入了他的心灵。他终于没有出声,只是转头看看男主人的面孔,好像也有三个白圈,圈出两眼和嘴巴来,但不如这个女人脸上的那样界线分明。也许是因为她那两只富有穿透力的大眼睛中点缀着晶莹的泪水,才更加衬托出那周围的白色来。这位女主人低垂着头,又是立在幽暗的灯光下,王良无法看清她全部的面容和体态。这男主人比牛庄的瘦猴高大些也年轻些,同样的瘦,两边腮帮子好像在嘴里连在一起了,使嘴唇尖尖地突出来;而且眼皮下垂,眼睛因此成了两个三角形;话音更是有气无力的。男主人问王良贵姓,他连忙说:“我叫王良,是省报社的。”
“呀,还是省里的呢!辛苦啦!”男主人连忙说。他稍稍停顿,接一口气,望了望低头不语的妻子,又迟疑不定地说:“我去报告薛组长吧。要不,去喊山梁叔来?”
“山梁叔?”“李山梁,支部书记呀。他住中村,好找些。薛组长住上村,有五六里山路呢。”“……”
在王良思忖的时候,男主人又说话了:“那就谁也不找吧。明天再说。天这么黑,今夜就住我家。”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也算一个队里的干部呢。我叫李明贵,常给队里办事。自打去年秋后,队里缺人手,山梁叔就叫我帮忙照管下村的生产。”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张望屋里、炕上,还有他妻子的动态,显然是在极力掩盖刚才的事情,但又不时向来客转过一张装出的笑脸,显得有点尴尬。王良无法推辞,便同意先住一夜。女主人则一声不响,低着头麻利地从炕上把他们的被褥收走。她把一大卷被褥拥在胸前,还没走到门口,被褥便差一点落在地上。她把那卷被褥送到厢房后,又回到正屋来,从炕头上拿起一本书,正要走出去,只听她丈夫李明贵大声呵斥道:
“你拿它干啥!”“我要看的。”那女人回答的声音里带着胆怯。“你不知道煤油多少钱一斤吗?”李明贵又是大声地呵斥。“我明天天亮了看。”那女人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匆匆走出去。
她走后,李明贵帮王良打开行李,又向厢房大喝一声,叫妻子给炕洞里添把柴火。他对王良是热情的,只是刚才他对妻子的凶恶态度和他窥探王良的眼神,以及他脸上堆出的过多的笑容,让王良很不舒服。
李明贵建议王良早些睡。王良也想让这人早点走开,好吃两口他带来的炒面,因为他实在饿得厉害;而且这位主人又显然没有为他做晚饭的意思。王良把两腿已经捂在被子里,李明贵却还是不走,仍贼眉贼眼不停地打量着他,王良真有点害怕了。或许这个人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的情况?王良便把挎包打开,给李明贵看了工作证,又送他几张他所在的编辑室主办的群众文艺小报。见李明贵还是没有走开的意思,王良看看手表,刚八点半钟,便决定与他聊几句。王良问他,那“咚──咚──咚咚”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而且现在坐在这炕上,那声音仍清晰可闻。李明贵告诉王良,那是东边山脚下的李永旺家。李永旺的女人年前死了,留下两个娃,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半,前天一下子又都死了。李永旺想用一口橱改成两只小棺材装殓两个儿子,便拿着把斧头不停地敲,已经敲了一天了。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大家都说他已经发了疯,也没人敢去望一眼,怕是要敲到他也断气为止。
“敲到他也断气?一家人就这样绝了?”王良的耳边这时正传来那“咚──咚──咚咚”声。他想,李永旺还没有断气啊。
“应该去看看!”王良犹豫了一下,再想想,自己刚到这里,最好少管闲事。但是又觉得不应该不管,便一边要下炕去,一边对李明贵说:“我们去看看。”
“算了吧。你路不熟。”李明贵一边说,一边伸手拦住王良。从这人说话的语气看,他不肯带王良去。李明贵又说了一句,“薛组长知道的。他吩咐过,不要去管他。”
这下子王良当然不能去了。李明贵还是不走,他又告诉王良一些有关这个生产队的事。这里的人全都姓李,没一户杂姓,老祖宗上是一家。原先有近百户,三百来口人,分上、中、下三个自然村,夹于两山之间,贴着那条大沟壑,依山势而下。去年到今年,死了有百十来人。“奔”的,也就是逃荒去外地的,也有百十来人。现在全队大约还剩四五十户百十来人。王良趁机问李明贵牛庄大队那位秘书的名字。李明贵说,那人叫冯万利,在大队部里很吃香的。王良想再问他刚才他们夫妻之间那场对话谈的是什么,但是这样做太唐突了。本来王良还想告诉李明贵自己下午在牛庄遇上的那个奇怪而吓人的女人,并问李明贵是怎么回事,但是王良什么也没有说,只把这些疑问都留在了心里。
九点多钟时,王良已经说不动话。李明贵可能也察觉出王良想让他走,便告辞了。李明贵吹灯走后,王良听听门外没有动静,立刻把枕头扯开,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炒面来塞进嘴里。真香啊!只是塞得他牙齿舌头都移动不得,喉咙里呛得难受,半天咽不下去,唾液也发不出来。有点水喝就好了,但是没有。他想,怎么这家人不给客人吃饭,连水也不给喝一点?第一口炒面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已不想再吞第二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