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有当天下午断了气。王良想到又该有一阵“咚──咚──咚咚”的声音,心里有些畏惧。但是,李山梁没有声张,只找了两个邻居,三人用老汉的被褥和炕席把他卷上,抬到东坡埋葬了。不过上中下三个村子的人立即也就晓得,有人偷偷地跑到坟上看看,也算尽一点人意,因为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李七姑和秋眉嫂两人商量,要为老人烧化点东西。秋眉嫂手巧,由她来准备,她要给老人用纸剪出一套衣帽鞋袜、房舍家具、猪羊牛马和一应的日常用品来。她晚上在方桌上剪,李明贵跟王良在一旁观看。她找不到纸,王良叫她把那几份群众文艺小报剪掉,她舍不得,最后是用了一本小学算术书。一件件小东西,两三寸长,摆满一桌子,实在好玩。李明贵说了一句很聪明的话:“你这是叫他死了还去当地主,还一辈子劳改,天天挨斗呀!”说得秋眉嫂也笑了。王良很少见秋眉嫂这样笑。如果说,李七姑背衬黄土山立在地埂上的那笑容让他感到一个粗犷生命的诱惑力,那么,见到秋眉嫂在油灯下的这柔美的、淡淡的、甜甜的笑,他觉得是在饮一杯沁入灵魂的清泉。王良惧怕李七姑的那种力,虽然为之所动,但他愿意每天都能畅饮眼前这清泉。秋眉嫂把几十样东西齐齐检查过,又一一摞起来,做一只封套装好,在外面写上了“一路平安早投胎”几个字,字迹还挺秀丽,然后才去为王良烧一碗水,再收拾睡觉。
第二天下午,李七姑跟秋眉嫂悄悄去老人墓前,磕过头,再把秋眉嫂剪下的东西一把火烧掉。秋眉嫂还伤心地哭了,但没有哭出声音来,怕别人听见。
李山梁给老汉清理遗物,在一口橱柜里发现一包萝卜籽,他像得到了一件宝贝。他知道老汉留它是当药用的。萝卜中医叫“莱菔”,莱菔籽和车前草煎汤,无论人或牲口,服用后能泻火消积,利水平肝,是治肚子胀的好药材。李山梁拿出一小半,叫秀贞嫂在山上挖些车前草,浓浓熬了一锅汤,给三个自然村每个有娃娃的人家送去一大碗,还特意把李江玉老师叫来,要他也喝,或许能治他的肝痛病。他自己和秀贞嫂两人把熬过的药渣子用水淘过,全都吃下肚去。余下的莱菔籽还有足足一斤多,李山梁一粒也舍不得碰。他早有了打算,先拿个碗用凉水浸泡一点,过两天剥开一看,粒粒都已见绿,有的还生出了小芽,他好不高兴,刚巧一场大雨,地里土湿,立刻安排全都种下去。他知道吃萝卜是不行的,时令不对,但是可以吃萝卜缨子,那是很好的菜,而且不用很长时间便能吃到嘴。有这些种子,三个食堂可以美美吃几天。
这天清早,李山梁带上一个中村的中年汉子,背一副犁铧上坡了。半坡上选好一块一亩大小的长条状梯田,他们便干了起来。他叫那汉子扶犁,自己套上绳圈在前面拉。等王良知道,赶去帮他一把时,他已经拉过几个来回。
李山梁不肯叫王良干这个,说王良干不了。王良没有跟李山梁多争,拾起犁头上的边套往肩上一背,和他并排走起来,他也就不再拒绝了。两人拉毕竟比一个人要省力,王良拉上后李山梁明显地喘气少了些,腰也抬得高一些。扶犁的汉子也满意,说这样可以划得深,也犁得更直。起初王良觉得这活并不重,他还可以跟他们边犁边聊呢。李山梁说,这些种子本来是叫李明贵拿去在下村种的,下村有块种菜的熟地,好长些。可李明贵个龟儿子只说不动,嘴里答应,就是不来取种子。他就决定自己来种了。“准能出苗的,给三个食堂都分点。”李山梁说起这句话,脸上遮不住地兴奋。
王良十几岁时在汉水边上拉过纤。在河上拉船的滋味可不好受啊,他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一只船有万斤重,几十上百米长的竹纤,一头系住河中央船的桅杆顶,一头接在三五个绳圈上,几个人每人把一个绳圈套在胸前,用全身力量拉着,沿忽高忽低的河岸向前爬。身体倾斜成三十度角,脸和头离地面只有一尺多,有时甚至整个儿趴在地上。即使是在平坦的沙滩上走,那条竹编的纤索本身也压得你抬不起身子来,更何况它还有一种下沉的力和弹性,就更增加了重量。每当王良回忆起那段生活,心中还苦苦的。而这犁套算什么,总共才五六尺长,铧刀入土不过几寸深,而且王良是拉边套,主要吃力的不是他。刚一背上犁套,他觉得不光是不难拉,而且还很轻松,步子走得好快,扶犁的人不得不一再叫住他,说他把犁拉飘了,划得太浅。但是两趟走下来,他便发现了自己估计的错误,到底要靠两个人来代替一头牛啊。更何况自己已是冒三十岁的人,再加上饥饿,开始是他背绳套的左肩有些酸痛,再走一个来回,小腿肚子紧了起来,不由得要靠身体向前的倾斜来增加力量,渐渐地脚也踩不稳了。他转头看看李山梁,见李山梁仍是老样子,低着头,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大出着气,一步一步朝前走,于是他也只能忍着疼痛跟上。他踩着一种很像那“咚──咚──咚咚”声音的步点,紧紧跟随在李山梁的身后。左肩实在吃不消了,到地头打转时,他便换到右边去,但是也不好意思老这样换,只能拼着全身力气继续干。这时,他才发现,拉犁比背纤要困难和沉重得多,船是浮在水上的,而这犁头却得要划破阻挡它的厚厚的泥土……李山梁和那个汉子只看见王良满头大汗的狼狈相,看不见他浑身骨头痛,但他们仍叫王良歇一歇。他不肯,大家便都歇下来,坐在地边上。李山梁指着两旁坡上坡下的片片梯田对王良说,这几百亩地他们全都拉过来了,这一点算不了啥。不过,他说,他们干惯了,叫王良干这个,的确是“难为”他了,说得王良面孔发烧。但是他的一份力气也起了作用,不仅可以让李山梁负担轻些,而且使扶犁的人可以把铧尖扎得更深,因而进度也提高不少。王良见他们那副对他满意的神情,他像是得到了奖赏。
太阳爬上山顶时,他们已经拉了近半亩,余下的一半更艰难了。因为太阳一出,立刻热得难熬。偏偏今天是大热天,周围光秃秃的,全是黄土,没个可躲阴的地方。人又愈来愈饿,觉得身子渐渐顶不住了。王良几次想建议他们停下来,下午再犁,但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他利用小便的机会,动作故意慢一些,稍稍休息了一下,但回头看见李山梁一个人忍着饥饿拉犁时那痛苦挣扎的样子,立刻又在良心的驱使下,奔过去把绳套背上。
等一块地犁完,王良已经从头颈到肩、背、腰、腿,全身无一处不痛,人也立不直了。这是他到李家沟以来第一次严峻的劳动考验。他庆幸自己已经通过了这次考验,也为开始时把这项劳动的难度估计过低、把自己估计过高而羞愧。其实李山梁还是照顾了他。如果人家叫他一个人拉,或者叫他拉主套,他也得干,不过那他怕是顶不下来的。光犁过不行,还要耙平、打细、做畦、点种。李山梁说,他还要挑几担水来浇上,他一定要为全队人把这些菜种出来。余下的活下午干,李山梁叫王良不要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公社发下的土地耕作情况表,叫王良在家帮他填一填,明天上午拿到队里来。王良知道李山梁是不想让他再累,这个好心肠的粗中有细的人!
王良一步一扭地拖着两条腿从山坡上下来,顾不及拍一拍满身的黄土,一到下村,就找李山青领来一块苦菜饼,便回去躺在炕上,一躺下便起不来了。啃完饼子,他趴在炕上填写李山梁交给他的表格。李明贵和秋眉嫂知道王良拉了半天犁,既同情他,又可怜他。李明贵教他用狗尾巴草揉烂了贴在肩头红肿的地方,还特意去屋后坡上为王良拔来。秋眉嫂说,他的伤处要用热水擦过再贴,脚也要用热水烫过,要不会肿得几天都不能走路。见王良不肯,她没有多说什么,过一会儿,当他们夫妇再去上工时,她端来半盆热水,狗尾巴草也已经为他揉碎捶烂,装在一只瓷碗里,放在桌上便走开了。王良只好用来擦身洗脚和贴敷。王良心里为给他们添麻烦而不安,又舍不得这半盆水,还怕人家说自己吃不得苦,因此洗得也不定心。洗过以后,再贴上草浆,的确舒服多了,他忍住腰腿疼,爬下炕把用过的水小心地倒入水窖眼子里,他觉得泼掉了对不起他们。
下午王良留在屋里。好像很久很久以来,他没有独自一人有过半天的时间,而且还是无所事事地躺在炕上。村里静得怕人,没有树,这个季节农村常有的知了声这里也听不见。阳光把院子晒得白白的,一点风也没有。初夏的暑气侵入室内,闷得难受,使死寂的沉静更加让人畏惧。
王良感到真奇怪,他怎么忽然来到了这样一个荒僻的世界?曾几何时,他还在北京《文艺报》报社参加座谈会,在那里大发其文艺如何反映生活真实的空论,现在他却已经深入到中国人民生活的最最真实的底层了。似乎在河北农村劳动改造的那几年,自己身心的感受都没有如今这样强烈过。他反复地想,自己抛弃专业工作,如此一年两年三年地拼命劳动,这对他本人,对他所爱的祖国,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痛,他咬住牙关来忍受。这他忍受得住。但是,他不由得问自己,难道这样磨难自己的皮肉,就能“脱胎换骨”吗?王良并不轻视体力劳动,也不厌恶或害怕劳动,他很乐意在劳动中改造自己。自从人家说他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他送走父母儿女,跟妻子办好离婚手续,下定决心来重新做人。但是两年多来,他对自己的错误到底认识得怎样?他觉得,人民是可爱的,伟大的。眼前的李山梁,秀贞嫂,李树旺,李山青……都是中国人民的好代表,他反对他们?不,他爱他们,愿意为他们奉献一切!他爱这片黄土地,爱这片秋眉嫂故事里所说的神仙妹子的身体,也就是生他养他的祖国母亲的身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王良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嫌弃这片黄土地。那年五月,他被叫去参加座谈会,给党员提意见。他在那个会上说,中国当时在民主集中制的实践中,民主少了,而集中多了;他认为有些人在以前的运动中被冤枉、批斗、关押,应该给人家道歉,不能用一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便推托过去;他批评他所遇见的一个党员领导人的私心,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这样的人手里,他不放心;他说苏联并非样样都好,比如有些苏联专家水平就并不高;王良认为他这是真心实意想帮助党整风的。他绝没有想到后来会落得个“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名。是的,他承认,真心实意并不等于他说的都是正确的话,世界上有的是真心实意的反动派,因此当人们指责他是在反对祖国人民的时候,他震惊了,他决心按照人们向他提出的要求改造自己,但是老实说,改造什么,他心中并不是十分明确。他多次检查过自己。他发觉过去这些年,他身上沾染的社会污垢不少,他已渐渐学会一些浅薄的虚伪,渐渐热衷于追求名利,他身为一个高等学校教师,做学问也一天天不踏实了。他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人格和价值在降低,他想,如果他仍是一个自尊自爱的人,如果他不愿虚度一生,他的确需要到诚实淳朴的劳动人民中,到大自然中来洗涤一番。王良的确是下定决心来农村并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的,但是两年多来,他把自己改造得怎样?他收获到什么?几年来他写过无数次的检查,承认过无数次的错误,他并不想骗人,他的确想认错,并且想改造,想重新做人,但是现在,扪心自问,就定他罪名的那些话而言,他错在哪里?改正什么?重新做怎样的人?他感到茫然。有时他甚至觉得,不仅他自己,而且和他同龄的整个这一代人,旧的知识和意识太深,而新的觉悟和体验又太浅,他们热情很高,却缺乏认识。他们跟着生活的巨浪兴高采烈地涌入了新社会,但是他们却在骨子里缺少着足够的思想资源,于是他们中的有些人成了生活大潮中的泡沫,往往会被搁浅在沙滩上,最终成为必须被抛弃的废物。这几年的改造生活中,王良多次想要对自己和眼前的现实做一番反思和审视,但是他却时时感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往往会叹一口气,放弃了这种反思,心想:反正我埋头改造就是了,是非曲直恐怕只有留给下一代人去作出结论了。但是王良的确是想要跟上时代、跟上生活发展的啊,他的确是想要被改造成一个人家认为是好人的人啊。他时常暗自思想:我们生活中的许许多多问题难道是我的那些被指责为“反动”的言论造成的?即使我把我自己杀死,把鲜血洒在这片荒凉的黄土地上,它能够因此而变得肥沃富饶吗?秋眉嫂故事里的那个神仙妹子能复活吗?李家沟能变成青山绿水吗?这里的人民能不再挨饿吗?他无法回答他自己。而他的这些真实的思想又怎敢说给别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