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李福有老汉,这全队唯一的地主分子,也是全队唯一的七十岁老人,睡倒十几天了,不能吃东西也已经四五天,按说该死去了,可是他又老是闭不上眼睛。他家里再没剩别人。这咋办?的确招惹得村中许多人心里不安。王良听说,自打土改以后,虽然老汉一直老实劳动,叫干啥干啥,又凭点兽医本事,给人家骟猪骟羊,治牛病驴病,从不收钱,但仍然不大有人敢跟他来往,怕惹麻烦。但是人们并不怎么恨他。又听说,李明贵爹妈在世时,对这个戴帽子的叔伯兄弟并不忌讳,办社时候,没人敢收李福有一家参加,李明贵他爹是个生产小组长,最后是他收下。去年冬天有一回,老汉发高烧,正巧他儿子媳妇孙子刚刚都死绝,李明贵上东驿给他买过一回药,有人开玩笑说李明贵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话传到牛庄,冯秘书把他喊去狠训了一顿,还从修桃花河的以工代赈名单上把他划掉,让他丢掉了吃两个月饱饭的机会。难怪这次他不肯去看望,为这跟秋眉嫂大吵一顿,最后还是拗不过一份骨肉情,勉强去了。
这些日子,李山梁每天都来看李福有一两次,他叫食堂把老汉的口粮单外做,不用野菜,煮成糊糊端给他。老汉还是不吃,但又不闭眼。李山梁找李江玉商量,李江玉也拿不出个好办法。有两三个人去探视过这老汉,也只能是送点荠菜、马兰头,帮他端碗水而已。李七姑前日为老汉请神卜卦,她说过不了七日,叫队里准备一下。其实她不说,谁也知道。她问老汉心里还想些啥,老汉吞吞吐吐不肯说。薛永革知道后,曾命令大家不要去看望,但是无论李山梁或是李七姑,都实际上没有听薛永革的。李山梁对王良说,就是改造分子,也要把人家当个人。李七姑说,她定要问出老汉最后的心思,能帮就帮他一把,了他个心愿。秋眉嫂听到这些,心里很过意不去,才硬要李明贵去看望。
这天午饭后,王良按薛永革的吩咐,去李福有家走一趟。王良走进李福有的院子,看见了几个人:一个是中村食堂的婶子,送饭来的;一个是李七姑,再就是李山梁和秀贞嫂。幸亏再没见别人,王良想,这几个人,就是汇报给薛永革,他也不能怎么样。秀贞嫂给老汉喂食堂煮的面糊糊,老汉摇头,不要吃,还轻轻说了一声谢。李山梁叫秀贞上山去挖菜,他自己去立在炕前,再次恳切地问老汉有啥放不下的事,老汉仍是摇头。过了一阵,老汉示意李山梁走近些,轻轻说了一句:“东西,都给队里。”李山梁听明白了,说照他的话办,叫他放心。这时,李七姑去坐在老汉炕沿上,她说:
“福有叔!我问你句话,要是问对了,你点个头。问错了,你摇个头。好吧?”老汉微微睁眼望着她。“你是不是想着自己没后人,成分又不好,怕没人给你办事情?”只见老汉眼睛里淌出一滴泪水来,显然李七姑是问对了。“这好办。你放心走,我们会给你办好的!准叫你满意就是。每逢周年祭日,由我们给你烧钱化纸,短不了你的吃用。”说完瞟了李山梁一眼。李山梁便也说:“老人家,你放心,一切的事情我们都给你安排好。”老汉吐了一口气。李七姑又问他:
“还有啥子事情放不下心的?”老汉没再说话,眼睛里又流出泪水来。
王良看情况已经清楚,可以向薛永革交代了,便向李山梁告辞,去上村汇报。李七姑说她要跟王良一路走。
出门几步,王良问李七姑,李福有是不是跟她沾亲。她说不是。“那你为啥给他请神问卦治病的,还几次三番来看他,不怕人家说你闲话?”“说我啥?大不了说我偷个七十岁的汉子吧?!”李七姑把王良顶得哑口无言。她又说下去:“我才不怕呢,啥个地主不地主,好人坏人,有眼睛有人心的都分得清。这老汉一辈子没做啥亏心事,临死不能叫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李七姑还要为上村做一顿晚饭,王良催她快点走,她却不着急,故意慢腾腾地拖住王良。出中村不远处,她忽地奔上坡去,一边叫王良等一等。她爬上一段地埂,用手在土里挖出两根甘草来,在衣襟上擦去黄土,自己一根,给王良一根,叫王良学她的样子,放在嘴里嚼。王良觉得这甘草的确好吃,一股甜味直透进他的胸膛里。李七姑立在一旁地埂上,他立在几尺远处的路边,两人不禁对视。王良发觉,背衬黄色的天空,从那件白花蓝布褂子里,李七姑那曲线形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天然的诱人的力。李七姑见王良嚼得有味,转头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扁平的面庞上显出的笑容,不像个冒四十岁的女人,倒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片刻之间,王良真觉得她是很可爱的。
李七姑眼睛直溜溜盯住王良,盯了好一阵子,才笑眯嘻嘻地找话说:“好吃吧?以后饿极了,就去找一根嚼嚼,还能解五谷杂粮积下的毒呢。”王良感谢地点一点头。他恍惚地听李七姑这样对他说话,眼睛在欣赏她那蕴涵着一个粗犷生命的曲线和腰身。李七姑被王良看得心里好舒服,话也多起来:“可不能多吃啊,天天嚼这东西,也要中毒的!甘草就是这药性。”李七姑见王良仍是眼睛盯着她,嘴里不说话,她便又继续说:
“活人呀,就要活得像棵甘草样,对人家有用,不白活一场。可是也要有点厉害处,不能叫人家吃住你,成天价嚼你,捏在手心里欺负你!”
“谁欺负你啦?”王良不禁这样问一句。“你们男人家呀!”他们边走、边谈、边嚼着甘草。
“听说你把自己男人撵出门,可是因为他欺负了你?”“这你也知道啦?”李七姑并不为此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继续说:“他不像你,好吃懒做,还耍钱嫖娼,我要他干啥?”
她拿王良和她这个男人比较,让王良有些窘,好在周围再没有别人。她接下去主动告诉了王良她自己的这件事。她在几年前把男人李宗福硬拖到牛庄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这才自由了。王良问她李宗福现在在哪里。她说:
“那个畜生嘴巴硬,说他个大男人家‘腰里夹个棒棒货,走遍天下不挨饿’。
结果还不是饿死在新疆啦!”李七姑停下不讲,两眼定定望着远方的苍天,她这时的眼神深沉、善良而悲哀。她又像对她自己,又像对王良说下去:“唉!他是去年年底奔出去的。听说在玉门得了病,我捎信捎钱,叫他回来,他没收到,就又走远啦!”到上村了。王良躲开不看李七姑那祈求的眼神,谢绝了她留他吃饭的请求,去找薛组长汇报情况。分手时,李七姑自言自语的话,其实是说给王良听:“薛永革呀,不知安的啥心,把自己的女人丢下,想来这山沟沟里打野食!”“你说什么?”王良贸然问一句,问了又后悔不该问。“你问我说啥?”李七姑愣愣地朝他望一眼,才说:“他想要李秀秀跟他住的事你不知道?”王良觉得自己不便跟她议论这些,便没有说话。但李七姑却不肯放过机会,有意跟王良再谈下去。她还没开口说话,眼睛里先流出她那种饥饿的光,王良有点怕她,但又很想听她说下去。“要不要我把这个姓薛的干过的坏事都说给你听?”王良沉默不语。
“到底要不要呀?”李七姑说,同时,那双眼睛在说:“要我说给你听这些,你就得……”
王良想,还是不听的好。他只望了李七姑一眼,便要走开。李七姑挑逗似的说:“你急个啥呀,下村有人等着会你是不是?”
王良没有回话,她又说了:“对啦,急着回去见你的房东娘子吧?那你就走吧,我不留你!”王良觉得她的话说得太出格了,不愿跟她议论,但又想掩饰自己,便说:“人家秋眉嫂子是好人,你不要胡说人家。”
谁知,李七姑马上接一句:“是啊,天底下就你秋眉嫂子一个女人好,别的女人都不好!”王良无法与她再说,只能走掉。只听李七姑在他身后说:“你个不开窍的男人呀!唉!”王良去向薛永革组长做了一个“平安无事”的汇报,便回下村去。王良从李七姑的伙房边走开,李七姑却又是手扶着门框,眼睛盯住他的背影,直到她看不见他了,才转身走进伙房去。“这才像个男人!”李七姑坐在灶门前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咽了一口唾沫,好像今天吃了什么可口的东西。她今天才第四回见到王良这个男人,可是已经被他深深吸引了。李七姑不是没见过男人,现在,当她回想起今天这个男人时,过去的几个男人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她首先想到自己原先的丈夫李宗福。他本是上村一个中农,他们的日子应该还算过得去,可惜李宗福为人心贪,总想从别人口袋里捞出点钱来变成自己的。最方便的办法便是赌,他打麻将,推牌九,押四门摊,摇单双,好多次输得个精光回来,有时连裤子也保不住。虽也有赢钱的时候,但是,赌场上吃喝方便,找女人也方便,只要老子今天赢了钱,要啥有啥,于是他愈陷愈深,几次被抓进派出所他也不悔改,后来发展到在家见什么都偷,直到偷走了她神坛上的铜香炉,夫妻为此大吵大闹了好多回。后来,又把她陪嫁的一对银镯子也拿去抵了嫖娼钱,李七姑终于忍无可忍,跟他在前几年一刀两断了。头年饥饿一来到李家沟,李宗福便跟上两个镇上的光棍汉扒火车闯新疆去了。几年里,李七姑不是没尝过男人味。那一年,有个牲口贩子来李家沟销一头驴,说是在她厢房住一晚上,可是却在她正屋里跟她连睡了几个晚上。那人临去没给她留下一文钱,反而穿走了她的一条棉裤,因为那天早上霜重,他冷,还说自己有寒腿病,却一去就再没回来。那个后山来的汉子,来问神治病的,说是人发烧,走不回去,睡在了她的炕上,天一黑,立即像只饿狼一样缠上她。她那天也没亏本,反正一个样,你耍老娘,老娘也耍你。今天这个男人,是个书生呢,细皮嫩肉的,还会体贴人,上回还端水给你喝,帮你推碾子,没见过这么好的男人,才见他几回,就心里放不下。可这是个干部呀!干部怕啥?干部也是人,是男人嘴都馋,那回不是有个东驿的干部,假说是调查迷信行业,赖在她屋里不肯走吗?现在这个薛组长,她看得出,只要她对他把沟子撅一下,他就会连滚带爬凑过来。
这个书生不会的,不会的,他文雅得很。他太文雅了。谁要他文雅,只要他……眼看自己已经四十岁的人了,以后咋过?要能有个娃,也能防个老……要个像这个男人一样的,细皮嫩肉的,叫他念书,也叫他戴副眼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