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进来,进来!”她过分的热情让王良更不敢进去。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单身女人家。“不啦,谢谢你!我走啦!”“不能让你走!这雨还在下。你也要把身子擦一擦!”擦身?在她家擦身?王良急忙一步向院中跨去。这女人明白得很,也爽快得很,她立刻说:“好的,那我跟上你,咱去食堂。这该行了吧!这你一定要听我的!”她的语气断然得很。她操起一把油纸伞,挤在王良身边,跟他紧贴着一同往外走,管他愿意不愿意。“去食堂干啥?”“干啥?我又不吃你!有事干的。”
王良像被她劫持了一般,在她紧贴着的热热的身子旁随她往食堂走去,心中真有些惧怕。但同时她温暖的躯体又好像给他以某种慰藉,让他感到舒适。
到食堂门口,李七姑用一只左手撑着两人头顶的雨伞,另一只手去摸门。手往门上一撞,只听她“哎哟”一声,急忙把那只手的四个手指头塞进嘴里。
“咋啦?”“钉子戳啦!好疼!”
王良不知所措了,她便下起命令来:“掏钥匙,快,开门!”“钥匙在哪里呀?”“这儿,我包包里。”
李七姑身子一歪,把她的右边腰部挺在王良的面前,那里她的上衣小襟上有一个口袋。
“你掏出来!”
“叫我在她腰里掏东西?这黑糊糊的,一把伞下,跟她两个人?”王良想,他真不知怎样才好。但不掏又怎么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掀开那件蓝布小白花褂子的大襟,一只手轻轻地伸进去。李七姑趁势把身子向他手上贴过来,好像眼睛也在盯住他。他摸到了那衣袋中的长形的铜钥匙,同时也摸到李七姑隔一层湿布的柔软温热的身体,他赶忙把捏住钥匙的手缩回来,但是又觉得有一种很是舒服的滋味。他的心在猛跳,脸也发热了。他觉得,在他掏钥匙的时候,李七姑好像在笑眯眯地瞧着他。
门开了。李七姑点燃灯。王良觉得她那只右手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伤痛。这时她才乜斜着眼睛,似笑非笑而又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王良,告诉他来食堂做什么:
“来烧点辣子水让你喝上,驱驱你的寒湿气。不然生了病,我可担待不起。”李七姑嘴里说这话时,眼睛在说:“人家心疼你,你就不领情?”
李七姑是诚心为这个叫王良来食堂的,不消几分钟便给王良烧好端来,干辣椒是珍贵的美味,为别人,她说,她舍不得拿出来。
“要有红糖生姜就好了,可惜没有!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有这些!”有辣椒水已经很好了,王良喝得满头大汗,浑身都热腾腾的。李七姑见他喝得很舒服,她也是一脸得意的笑容,并且不停地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王良说着什么,只可惜他不能领会。李七姑见王良木呆呆的,便另外找话来说。她说:
“王组长,我想求你给我帮个忙!”“什么事?”“这事只有你会做,我只能求你!”“到底什么事?”
“对你也简单,想请你哪天有空了帮我写几个神牌位。”“神牌位?”
“是啊,我的神堂里,有些神没有牌位,这咋行啦!多少年都找不到个人帮我写。这村里只有李老师在行,可他是决不会帮我写这个的。你一来呀,我就把你看上啦!”她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眼睛向他斜着瞟了瞟,好像是一语双关。
“写些什么呢?”王良问。“写上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药王菩萨、太上老君,还把各路大仙、游神野鬼都给我写上。是神我都要供的。”“这怎么写法?”王良有些莫名其妙了。王良从李七姑的这个请求和她的态度中感受到,李七姑非常羡慕他所拥有的那一点知识,在这一点上她和秋眉嫂一样。王良不便推辞,也不敢答应,没有做声。李七姑并不要他马上写,因此也没有再说下去……喝完了她的辣椒水,放下碗,王良便告辞。王良心里很领李七姑的情,但是嘴上没说。李七姑的眼睛又说:“就不能再留一会儿?”但是,见王良没有反应,她嘴里便说:
“要走就走吧。我不留你!”接着又说一句:“你可莫给姓薛的说我给你烧过辣子水!”想想,又叮咛一句:“莫说你喝过!”
这女人真有心机。王良还没有走出门,她又说:“实在说,这碗子水该你秋眉嫂子烧给你喝的,你不是帮她扫院子的吗?”王良没有接她的话,只向门外走。她偏要叫住他,再说下去:“我看呀,你秋眉嫂子怕是想不到给你烧这个,人家有辣子也烧水给自己男人喝,你要放明白些!”王良对李七姑这种坦然表露的妒意没有作任何表示,只随她说完,便走开了。
他向薛组长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心里热乎乎的舒服。不光因为那碗辣椒汤,还因为李七姑那张漂亮的扁平的脸和刚才接触到的她隔一层湿衣服的柔软温润的身体,也许还因为她刚才表露的妒意。
王良到薛永革屋子时,这位组长正准备躺下。他并没有淋雨。虽然王良去过李七姑家,那是李山梁派去给李七姑盖漏的,薛永革没什么可以说的。至于雨后的工作,他对王良说,不外乎锄地拔草,没啥特别的事。
王良正要转身走出薛永革的房间,薛永革注意到他脚上缠的草绳,便说:“你真是农民出身,还懂这个。”王良没有用心机隐瞒,说这是秋眉嫂给的。没想到这句话让薛永革很是注意。
他脸上似笑非笑地抽动着肌肉,对王良说:“这个秋眉嫂倒会体贴你!我看她对自己男人也没这么关心过。”王良听出这话中有话。他想,最好的办法是不作回答,便告辞出门。他踩着脚下一股股从坡上冲下的泥浆走回下村。路上滑得厉害,他再次体会到秋眉嫂两根草绳的心意,也再次把薛组长方才的话品味了一回,王良的确判断出薛永革话中那奇特的滋味是一种醋意,心中又是气又是高兴。
这样的大雨几年不遇,要利用它把身上的污垢好好地打扫一番,王良真想脱去衣服再冲一回。这时,他不由得想到他动身前秋眉嫂说的话,想到她大约在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吧。那天她洗净了脸,去除了脸上污垢的遮掩后,那张面孔是多么秀美。那么,她洗净的身体,没有她身上那套脏衣裳的包裹,将会是……想着想着,王良感到了自己的脸红和心跳,他觉得自己是在犯一种思想上的罪过。他想,幸亏直到现代,科学还没有发明出一种能发觉人的思想的技术来,要是有这种技术,而且现在来用在他身上,他就无地自容了。但是他又想:还是有这种发明的好啊,那我现在就不敢放纵自己这样大胆地去胡思乱想了,而且我三年前也许就不会因为政治思想的问题而落难!王良这样胡乱地想着想着,便加快了脚步,原来刚才的胡思乱想在他心头触发的一种暗藏的愿望,在促使他快快走回下村去。是什么愿望?他不敢对自己承认,也不敢对自己说出来。不可能的,雨已经下了很久,自己已经离开了一个多小时……但他仍在奔跑似的往回走。
走进下村了……到达她家院边了,他没有直冲进去,而是满怀着一种令他心悸的企求先立在院口向里边张望。哎呀!上帝!这大约都是你的安排呀!要么是王良的思想拥有一种超物质的力,它能使他的所思所想成为现实!秋眉嫂正在哗哗雨声中舒畅地洗浴。伴随着雨声和她双手在周身游移的动作,她嘴里哼着一种不知什么小调儿,那嗓音和曲调甜得沁人心脾。她背向着王良,给他提供了一个最佳也最安全的欣赏她身体的角度。她头部低垂,颈部微露,只能看见两只圆圆的肩头和一片挺拔柔润的脊背和两条修长的腿。臀部的突出,给腰部形成明显的优美的曲线,那整个的身体洁白如玉,散发出诱人的白光。当她向前弯腰,伸手去搓揉那一双圆圆的小腿时,一片浓黑闪亮的乌云从她的两肩斜撒下去,那是她的一头美发。幸亏这段饥饿的时间还不算长,而且秋眉嫂还有她哥哥嫂嫂在食物上的支援,她的一头美发还没有被摧成枯黄。她平时把它绾成一个大发髻,显不出这样的气势。王良凝神注视着秋眉嫂美丽的躯体,他好像觉得,从她整个身体上放射出的那种强烈的白光中,似乎还包含着一种诱人的香味,这白光和香味共同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促使他想要扑向前去把她拥抱在怀里,但他抑制住了自己。他想到他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即掉转脚跟,但他又实在不愿意失去这被他心中真诚的幻想所招来的奇迹。他兀立不动,任两眼饱尝这天仙般的美。这时,秋眉嫂把身体向左一转,左臂向上抬起,伸出右手去摸擦自己的左肋,顿时,她的左腋下便闪出好大一团更加美丽、更加诱人、好像也更加芬香的白玉来,那团白玉放射出更加耀眼更加迷人的白光,真美哟!突然间天空一声霹雳,使王良陡地记起了自己。他立即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但他仍舍不得走开。他在院口立了一会儿,又扭身向院里窥看,他还没有欣赏够这片白光。这时,只见秋眉嫂一扭身,转去摸擦右肋,于是在她身体右边又是另一团白玉,也放射出美丽耀眼的当然也是芳香的白光。王良多么想让两眼继续饱餐!但他的心已经跳得几乎要冲出口腔,他在心中暗暗谴责自己。他又转过身去,走到院外。他在院外立了一阵,用耳朵代替眼睛去满足自己,然后才缓缓向大沟的方向走去。他踱到沟边,稍立一阵,约莫着秋眉嫂大概已结束了洗浴,才走回去。到达院口时,他故意咳嗽一声,并立住不动,等待院里的反应。他立刻便听见秋眉嫂说:“谁?是王组长吗?你被淋透了吧!”王良走进院中,见秋眉嫂立在正房廊下用一把长木梳在梳她那头美发,身上已穿好一套毛蓝布的褂裤。那张美丽的闪动着一双大眼睛的洁白的面庞,令王良不由得想到方才……李明贵已经上炕了,他洗了个痛快的澡,倒头便睡。秋眉嫂正准备开始洗衣裳。她大约一直在忙着冲洗家里各种各样的用具,还帮李明贵洗澡,最后才顾上自己,所以拖到现在。王良这时假装无意地问一句:
“你洗过澡啦?”秋眉嫂仿佛有所感应地反问他一句:“咋啦?”王良好窘,不觉又笨拙地说一句:“我闻到一种香味……”
但这句真心话并未引起秋眉嫂的什么反感,只有些不好意思。稍停一会儿,她告诉王良:“一块檀香胰子,还是陪嫁呢,舍不得用……”
原来王良闻到的香味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物质存在。他连忙把话引向别处,说他感谢秋眉嫂给他的草绳,秋眉嫂用满脸的会意的笑回报他的感谢。谈起这场雨,秋眉嫂告诉王良,“久旱逢甘霖”是大喜事,只可惜来势过猛,地里存不住水,反而会冲刷掉一些肥力,水都进沟了。不过也好,她说,山青叔挑水可以省力些。王良兴奋地告诉秋眉嫂走这一趟的见闻和感受,还告诉她李七姑给他喝了辣椒汤,这句话秋眉嫂好像不喜欢听。她一边梳头,一边低声地说,眼睛却盯住王良:
“我也给你烧好了,还烫着呢。”黑暗中王良也能准确地感受到秋眉嫂眼中流露的遗憾。也许是从她话音里察觉到的。王良想:我真不该喝李七姑那一碗,应该回来喝秋眉嫂的。他连忙说:“你煮的,我还要喝的,还要喝的!”
只听她在黑暗中低声说:“人家七姑子烧的比我烧的好喝,有那一碗还要这碗干啥?”王良觉得这话中有种特别的意味,连忙又说:“我还要喝的,你烧的,我还要喝!”这时,他又从她无声无息的一动不动的身躯上感觉到她内心的满足。他们俩都不移动,又都不说话,相距二三尺远地面对面站着,但是这静静的无言中好像有一股暖流沟通着两个人的心,至少王良觉得是这样。过一会儿,他问她:
“你伤口见水没有?”“没有,我包好的。我知道。”
她说着便弯下腰去要撩起裤腿,好像要叫他看。他一边说“不要看了”,一边不由得伸手去拉她。但一接触她的手臂,他立刻就缩回手来。这时,她说:
“王组长,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我这就给你揉一把。”这句话的话音中有一种甜美的滋味。王良听得出,但他不能让她给自己洗衣裳。
“不啦!谢谢你!”王良的回答不是秋眉嫂所期望得到的。她的手停住不动了,黑暗中,又隔一段距离,王良没看清她眼中的表情,但他察觉出她的失望了。秋眉嫂稍稍停顿后,低声地说一句:
“就让我给你洗一回吧,你也帮我的呀。”王良还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他说:“谢谢你!我路上自己洗过啦!你也早些睡吧。”
秋眉嫂没有再坚持,但仍立在原处不动。王良也只好陪她立在那里。其实王良心里非常愿意留下,只是怕李明贵没有睡着,怕他会有什么想法。这时间,雨停了,秋眉嫂走下台阶,立在院子里,但仍面对着王良,不肯离开。时间随着屋檐上的水一同答答地流去……王良觉得不能再和她这样单独在一起待下去了,否则……他便告辞进了屋子。他大口大口喝掉方桌上那碗辣椒汤,才脱下身上的湿衣,爬上热炕。他心里真感激秋眉嫂,这么忙,不光是为他烧了辣椒汤,还没忘记给他炕下添一把火。王良为使自己能在头脑中继续留住刚才所见的那幅图景,便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真美哟!他记起了安格尔那幅题为《浴女》的名画,像极了。只是今天的秋眉嫂比画上的那个浴女更裸露,少了那张包着头发的花布和那条缠在手臂上的浴巾。但是,王良觉得,今天这幅图景比安格尔所画的浴女图更美。为什么?也许因为它是王良眼前的活生生的存在,而那只是一幅记忆中的图画吧。不,王良想,安格尔的画虽是世界名作,但是首先,他笔下那美丽浴女的躯体不如玉那般洁白晶莹,更没有放射出他今天在秋眉嫂身上见到的那种令人神往的灿烂的白光。眼前这幅图景之所以美,是人间最最美丽的图景,十分富有魅力,因为这里的人物是秋眉嫂,她是人间最最美丽的女人。而且,更重要的是,秋眉嫂的美是以这片中华大地的自然之美为整个环境和背景而呈现的,从这一点看,安格尔的画与之相比更是大为逊色了。眼前这雄浑浩瀚的黄土世界,这祖国母亲的伟大躯体,无论是在大雨滂沱中,寒风吹打里,烈日酷照下,甚至哪怕承受着这沉重的饥饿的摧残,都是人世间最最美丽的所在,而秋眉嫂又是这美丽的世界中一个最最美丽的造物,因此,王良觉得今天的这幅图景他将永不忘记。
王良在内心深处提醒他自己,秋眉嫂这个女人,连同她今天那身白光,她那双第一眼便透入他心灵的眼睛,她的善良,她的智慧,她的柔弱,她的凄苦,她的饥饿,从今往后,应该永远保留在自己的人生中。
王良回味着那一身美丽的灿烂耀目的白光,渐渐合上眼睛。似睡未睡中,他又提醒自己,今夜梦中,务必不要让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出现,只许有这片白光,这片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