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黄昏时的阴冷,告诉人们天要下雨了。这可是大事情,已经旱了近百日,这一个春天真难熬。秋眉嫂告诉王良,春分前,大家凑钱买过些香烛火炮,叫李七姑请过几回神。李七姑还按照县里城隍爷游街的求雨办法,用背篓背起中村土地庙里的泥胎,披上一身红,手脸用锅灰抹过,三步一炷香、五步一叩头地,把上中下三个村子齐齐走过,那时各家人都用水泼在她身上,这碗求雨的水咋的也舍得。李山梁没去干涉她,倒不是为满坡的面子,而是他自己也求雨心切。他说:“管他呢,就当过年耍社火吧。”秀贞嫂那天也端上满满一瓢水去泼。她家两个娃娃和别家的几个,嬉笑着跟在李七姑的身后,抢着让自己的头和身体被淋湿。后来薛组长来了,不准搞这些事,他说这都是迷信活动,但人们仍然偷偷价去土地庙前磕头,许他老人家一个馍或是一两酒的愿,求他禀报上苍,早些下雨。秋眉嫂告诉王良,他来以后的第二天,李七姑还趁天黑,悄悄地又把土地爷背过一回,只是不敢叫薛永革和王良看见。
大家认为是李七姑两趟背土地爷游村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终于天要下雨了。已经是清明以后的一个月,眼看到立夏,现在的雨水在当地俗称“白雨”,它来势猛,雨量大,一般是接连下几天,每天在大致同一个时辰下一阵,叫做“白雨连三场”。今年毕竟是雨水少的旱年,一连几天了,黄昏时阴云密布,雷声也闷闷地在远处轰响。李家沟里,人人都翘起脚跟来仰望天边,可就是不见白雨来。李明贵从东驿回来说,东边、北边、南边几个县前两天都接连有了雨,就是这里没有。定是老天爷手里雨水少,洒过那些地界,轮到李家沟就没有了。但是今天确实是有雨的样子,才三四点钟浓浓的乌云便封住了头顶的天空,奶子峰的顶端已经看不见了,沟里的黄土地被乌云压得沉沉的。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土地爷也尽了他的职责。这最后的一场雨水终于没把李家沟漏过。
领晚饭饼子的人守在食堂前,催李山青早点发,家家都在忙着准备接水的事。王良帮着李明贵和秋眉嫂,把家里能拿出来的坛坛罐罐、瓦盆子、饭碗、沙锅都搬出来摆在院子里。一只多年不用的厚重大水缸,也由李明贵和王良从柴屋滚出来,扶住立在屋檐下,它容得下五担水。秋眉嫂把换洗的和不穿的几件单夹衣裳搭在椅背凳子上,放在院当中,她叫王良也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搭在一起,淋湿了好洗,王良笑了笑对秋眉嫂表示感谢,但是他没有脱。家家户户都有七八处低洼且比较清洁的地方,那里隐藏着让雨水流进窖里的水窖眼子,这时都忙着去一一查看,把塞在上面的石头或木块拔开。平时你怎么也注意不到,原来台阶下边,院子角落里,路边倾斜处,屋后坡脚上,墙角房檐下,到处都设置着这种机关。这里的人必须想一切办法把天上落下的水尽可能地全都捕捉住。尤其今年,这才头一回下雨,一滴也不能让它流走。李二狗家的水窖塌了,他干看着满天乌云,没有办法,但也把一只瓦盆、半块破缸和一只猪食木槽放在屋前,又把衣裳全脱下来铺在一张破桌上。他身子缩成一团,蹲在门内,一边啃饼子,一边等雨下来。
快五点钟了,雨还没有落下,而它在村里造成的震动,使王良认识到大自然的赐予对于李家沟人是多么重要,他们是靠天生存的。王良一家家去走了一遍,帮李安亭女人把她家的一只眼子用手挖开。不知谁家孩子淘气,把许多枯草和树枝给她塞进去,堵得好死。李山青家没有窖,也没有盆罐,不过他还是决心好好利用一下这场天降的水,他把他家能见水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准备淋一淋,也不过几个人身上的几件破衣裳和一条破被,都挂在门前的窗下,想让它们湿一湿,去一去酸臭气。
李明贵站在院中,仰面朝天,手上提一条破毛巾,他已经赤膊等了好一阵,有点不耐烦了。秋眉嫂在廊下望着他肩胛骨突起的脊背,她告诉王良,李明贵是在准备洗一个澡,他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洗澡的。“洗澡?”王良疑惑地应了一声,马上领会到,这真是一个好办法。但是男人们可以这样赤身洗,妇女们怎么办?
他不觉由着自己的思路问秋眉嫂一句:“那你们妇女们?”他问得唐突了,不过秋眉嫂并没有见外,只是微微低下头,含羞地实实在在回答他:“遇见晚上下大雨,女人家也在院子里冲的。”她的坦然倒让王良有些难为情,但也让他立即想到:他应该躲开,让秋眉嫂好好地享受一下这大自然的赏赐。再说,他也想去上村一趟,请示薛组长有关雨后的工作,并且领略一下山村雨后的景致,体验一下这里的人在盼望已久的雨水降临时的心情。看过下村这十几户人家的兴奋景象,王良很想看看中村和上村。王良出房门走向院外,准备去中村,秋眉嫂在李明贵的睽睽之下,大方地喊住他,叫他不要去。她见王良原地不动,只用微笑的眼神表示坚持,她好像理解了王良全部的想法,才转为支持他。秋眉嫂走过来,背对着李明贵,两眼盯着王良,那眼中确实是含情的。她递给王良两条草绳,叫他雨大时缠在脚下,可以把滑;又回身去把屋门口挂着的一件棕蓑衣摘下来,叫他带上。王良已经走出院子,她还大声地再三叮咛他:雨太大了就停住,不要走,尤其不要在沟边走,黄泥浆子滑得很,要跌跤的,晚上千万早些回来。王良虽是想走,但心里有些怕,她这一喊,他更犹豫了,很想叫上李明贵陪他走一趟。王良从院边回头望望李明贵,秋眉嫂也望着他,他们共同的想法李明贵是明白的,但他却两手抱着膀子,转头看天,不予理睬。秋眉嫂叹一口气,和王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王良从她会心的关怀中得到勇气,拿起她给的两根草绳,没有拿蓑衣,就出发了。
王良走出下村时,已经感到风中夹带着水汽,雷声也渐渐地紧了。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家家都在忙接水的事。天色已经转黑,不是傍晚来得早,而是压顶的浓云和四旁的山峦阻挡了太阳的余晖。渐渐地,黑压压雾沉沉的大气中出现了水滴,水滴愈来愈密,大雨霎时间便倾注而下。王良身上的单衣立刻透湿了,他稍稍立定,想观赏一下雨景,却只见到四周隐隐的黄色背景上一片迷茫的水幕。他头上、脸上、手臂上是夹带着暑气的凉中透热的水流,眼睛都被冲得睁不开了。这雨水让你感到凉爽,而马上又让你感到湿冷。它冲在身上,令你感到说不出的舒畅而清新,但同时也让你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恐怖。这时,王良已经走在下村到中村的半路上,四望无人,路左边是一块稍高些的柱形土丘,他便走向它的背后,索性脱去了鞋袜衣裤,痛快地淋浴了一番。他把自己淋得一直透湿到五脏六腑,这样,身体外表再湿也无所谓了。他又把衣服在大雨中揉了揉,再穿在身上,又重新往前走。他的脚下泥浆横溢,而这时,他在心中深深感激秋眉嫂想得周到,若没有这两根草绳缠在鞋上,不知要滑倒多少回。王良虽是农村生长,却有生以来没有与大自然如此贴近过。雷声隆隆,天空噼啪的闪电令他惊骇,也令他心神激荡。舒服啊!渐渐地,他克服了方才初淋湿时的那种恐怖感,一心沉醉于这雷电交加、风雨呼啸的荒野的迷茫。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十分透彻而单纯了。他好像忽然领悟到,自己的灵魂和躯体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和这山、这沟、这土堆、这云雨、这雷电一个样。舒服啊!什么改造、“帽子”、前途……顷刻间在王良心中都不存在了,他只感受到一种返璞归真的无拘无束的野性的欢畅。这时他想:应该让世界上每个人都像我此时此刻这样自由解放地活着!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现实人生中。看看落汤鸡般的自己,他不禁自问:我这是在干什么?他聊以解嘲地回答自己:我这是在接受人生旅程中的一次洗礼啊!而这时,他马上又记起了自己的改造、“帽子”和前途问题。反右以后这几年的生活,的确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受到的充分的、严酷的、彻底的人生的和社会的洗礼,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改造得好,从此以后能够生活得更舒畅,更轻松,也更茁壮。但是这能做到吗?王良的思想渐渐变得严肃而认真了。他到这个山沟中来接受他人生过程中这次重要的洗礼,为的是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做人。他回想起过去,有一次,他去参加一个会议,回来时下了雨,他不愿意淋湿衣服,竟然打电话要求派车接他,单位回答他派不出车,要他自己设法回去。他在电话里发脾气,后来还几次把那作为人家没有做好后勤工作的意见,向领导去提。现在,在这场倾盆大雨中,他怎么不想到要一部轿车送他去中村和上村呢?他在对自己的嘲笑中体会到命运对人的嘲弄,同时也体会到人生道路的曲折性和严肃性,认识到自己过去是多么的浅薄和幼稚。但是,他现在改造得如何了?他今后能改造得怎样?他能不能在这个山沟中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和这些真实淳朴的人融为一体,而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这一顶政治的“帽子”,来走一走过场?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
王良走进中村,沿路几户人家院子里全是一种状态:充满着唧唧喳喳的男人、女人的笑声、骂声和吵闹声,他们定是在快活地洗浴。他不便走进任何一家的院落,便一直往前走,隐隐地还见到一家的男人伸直头颈在痛饮屋顶上倾注而下的房檐水,又见到一个人冲出院子去拔刚才忘记拔开的水窖眼子。这场大雨给李家沟带来了好一股生气和活力。王良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知道,原来人也像树木花草一样,离不开老天爷的浇灌。他看看自己满头满面、浑身上下流淌着的水柱,心里煞是痛快。
王良刚走过中村小街的一段,便望见李山梁提一把长锄低头迎面奔过来,他身上的蓑衣只有一半披在肩上。王良一把拉住他,他才抬头看见王良,劈头一句是:
“你咋出来淋雨!”“我去找薛组长请示雨后该做些什么工作!”在哗哗的雨声和水幕中,王良大声喊着回答李山梁。“没啥!”李山梁说。不过他又告诉王良:“去一趟也好。你听薛组长的!”“你去哪里?”
“东坡上,有两处田坎不牢靠,怕要冲塌,我去补一补。不能叫水白淌掉!”“我跟你去!”
“不!你干不了!我再去找个人。你去上村吧!”“好!”
他们正要分手,李山梁回头对王良说:“过我家,叫你嫂子给你件蓑衣!”“不用啦,淋着痛快!”“披上好!要生病的!”李山梁已经走开了几步,又转身叫住王良:“王组长!”
王良立住倾听,李山梁吆喝着:“你去李七姑家一趟,她屋保准漏得很,她家没男人,帮她盖一盖!”“好。别家呢?”“别家没啥!我走啦!”说罢便急急奔去,消失在厚厚的雨幕中。秀贞嫂立在自家院口,手上提一件蓑衣。她刚冲过澡,头脸都是湿的。她看起来好像是在享受雨水的滋味,其实她是在目送李山梁去堵田埂,心里挂牵着他。看见王良走过来,她出自心坎的高兴,大喊一声:“王组长!你好兴致呀!”王良一走近,不等他说话,秀贞嫂顺手便把那件蓑衣披在他肩上。王良随她一同走进院里,立在房门口。
“你去哪里呀?”“上村。找薛组长。”“找他干啥?这么大的雨。”
“请示一下明天的工作。”“你真是太负责啦,当心人淋着。”
“不要紧的,年轻,不怕。山梁同志还叫我去李七姑家看看她的房子漏得怎么样呢。”
王良说完便要继续前进,而秀贞嫂却不许他走。雨势正猛,她叫王良躲过这一阵,随即对他唠叨起来。她说,今天下午雨来前,李山梁第一件事不是回来照顾自家的屋顶和水窖,而是跑到盼水家和李福有老汉家,把人家房顶盖好,水窖眼子打通,才回家来。
“你说他这人是不是吃里爬外?”王良笑了,对她说:
“嫂子,你不是说饶了山梁同志,不提盼水嫂的事了吗?”她也笑了,说:
“我是说那一回,这又是另一回呀!”不过她立刻换了口气和表情,不等王良说话,自己先说:“也难怪,那两家没人手啊。”雨势稍弱,王良继续向上村挺进。他没有拿秀贞嫂给他的蓑衣,仍旧淋雨走,很为自己的这股勇气而自豪。脚下缠了草绳的鞋底一点也不滑,身上透湿的衣服真凉得舒畅。刚才赤身那一淋,把他长久以来身上的汗气和心里的闷气都冲净了,感到爽快得很。任大雨在头顶如瓢泼一般不停地浇下,他只当它是一种游戏,颇有一种与老天爷抗争的乐趣。
王良到达上村时,天已经全黑了,雨仍在倾注。天公好像察觉到自己亏待了李家沟人,今天着意要多给些活命的水。王良没有先去找薛组长,直奔村南头李七姑家,怕她房子漏得太厉害。既然李山梁交代了,他必须去照看和帮助。
当他走进李七姑的院落时,她正立在正房门口梳头,同时观望着雨景。她也刚刚冲过澡,黑暗中,那张扁平的脸特别的白,显得好漂亮。见王良忽然到来,李七姑眉开眼笑的,遮不住地快活。她也并不想掩盖自己,她头一句话便全盘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是你呀,王组长,我还以为是老天可怜我孤寡,给我送来个当家人呢!”“李山梁同志派我来的。他怕你家屋漏,叫我来看看,要不要帮一把?”“屋倒不漏哟!我后晌自己上去盖妥啦。可你来的真是时候啊!我一个人真是不好受。快进屋,看把你淋的!”从她的语气和神色看,若是王良稍微表现出一点主动性,她便会伸手拉他进去了。
王良立在她屋檐下,抹去头上脸上的雨水,说:“不哪,屋不漏,我就回去啦,我还要去找薛组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