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太想知道关于秋眉嫂的事了。这天上午,他看准中村其他几位妇女在另一片坡上挖菜,只有秀贞嫂一个人在一片阳坡上,便走过去跟她搭话,一边用手帮秀贞嫂拔些苦菜苗,一边找话跟她说。秀贞嫂告诉王良苦菜现在难找了,说有的女人半天挖不到一斤,王良便趁势说:“秋眉嫂这人怕是你们当中运气顶好的,她每天都能遇到菜多的地方,一上午能挖三五斤。”
“她呀!运气顶霉啦!就是个挖苦菜的命!”秀贞嫂说。王良顺水推舟地再问:
“怎么个霉法?”他达到目的了。秀贞嫂长叹一声,便对他一五一十地讲起秋眉嫂的故事来。秀贞嫂先叙说了张秋眉的身世。张秋眉出生在哪里,父母亲是谁,她自己不知道,也没人知道。二十二年前,一个秋天的早晨,东驿镇上一个小商贩出门去赶集,在路边看到一个竹笋状的棉被包,里面包着个刚刚诞生的女婴。她皮肉都冻紫了,若是再过一两个时辰,她的小命便没有了。这人已经走开了几步,想想实在不忍心,才回转去把她拾起来,抱回家里。后来,便由她现在的母亲收养了。这家女人自己不能生养,在她之前,已经收养了一个儿子。当张秋眉六岁的时候,她的养父一命呜呼,张家的家境原本不宽裕,这下便更加困难了,因此她从小便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刚刚七岁,小小的手才能捏得住针线,已经帮她养母为人家缝补衣袜,挣点钱贴补家用。小学六年她全是因为成绩好,免了学费。毕业时她是全班第一名,那时刚刚解放,按照县教育局的规定,村镇小学里第一名的毕业生是必须送到县中去继续上学的,她自己也非常希望能继续学习,她养母只得同意让她去县城读书。但是又哪有钱供给她呢?同学们个个穿的都是新衣裳,唯有她成年穿一件母亲的旧衣改成的大襟蓝布褂子,裤子也是腰里打折的大裤腿的乡下式样,为此她遭到同学们的多次嘲笑。同学们都在学校食堂里搭伙,她则每星期回家,背来够吃六天的干粮和咸菜,每天两顿泡开水吃。就这样她仍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哥哥种着家里的一点地,母亲一个人干活挣的钱不够家用。她想把母亲接下的针线活带到学校来帮着做,但是这实际上不可能。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半,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她终于退了学回到家里。但是她一直在心中保持着对知识的浓厚的羡慕和渴望。不能上学了,她一有机会,就找书来读,尤其喜欢读文学作品,还到镇上文化馆的阅览室去看书,她的知识和智力因此大大超过了一般农村的初中毕业生。听秀贞嫂叙说着这些事的时候,王良便想起秋眉嫂对他的那几份报纸的兴趣,以及她那本《家》。这时,在王良心中浮起了他最喜爱的俄国诗人普希金所写的这两句诗:“她好似一朵幽谷中的铃兰,隐藏在茂密的青草丛中,瞒过了蝴蝶,瞒过了蜜蜂……”
忽然,秀贞嫂想到这样问王良一句:“你来这几天,见她挨过几回打啦?”
王良告诉秀贞嫂,他见秋眉嫂哭过几次,每次都是因为挨了李明贵的拳头和耳光。他特意说:“那一连两天都打了,这几天好像没打了。”
“你知道为啥?”原来秀贞嫂这样问他是有意要接下去说那件王良关心的事。“不知道。只看见那天中晌,屋里走出个穿干部服的男人。是为这个?”王良说。秀贞嫂便完全依着王良的意图,原原本本谈起这件事情来。“那个男人叫方成义,是公社卫生院的管理员。官不大,权可不小,卫生院上上下下,凡是花钱,都要经他手,几年干下来,肥得不得了。镇上拍他马屁的也多。各村人家,有要住院治病的,更是少不了给他送钱送东西,这才能排上队;看病、开药、吃饭啥的,也才能有个照顾。他是东驿镇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张秋眉偏偏撞到了他的手上。
“那是四年前,张秋眉正十八岁,生得美的呀,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盯几眼。
她退学回家后,一直跟那个领养她的养母做针线过日子,一做就是好几年。她哥不住在一起,去嫂子家上门了,那嫂子待人心厚,断不了给秋眉妹子添件衣裳、做双袜子啥的。就是她那养母呀,心眼子太窄,穷得没志气,才惹出那件事情来。
“方成义女人在乡下,他是个有点权势的人,单身住在镇上,能不生点歪心思出来?张秋眉是个美人儿,又有学问,远近都出了名。方成义去找老张嫂补过几回袜子,狠狠瞅过秋眉几回,这就打定了主意。他先是给老张嫂说,卫生院里宿舍屋子下雨漏,他想租她家厢房住,一个月给一块钱。张秋眉她妈当然愿意,这就住进她家了。这下子,事情就来啦。
“一个独门独户院子里,本来就两个女人家,住进一个单身男人来,会不出事情?这人安的就是这种心呀!刚住进来时候,方成义早出晚归,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每天还给她娘儿俩挑一担水吃。卫生院食堂的馍,有时候也带几个回来,不收她们的钱。秋眉她那养母呀,高兴得像是遇上了财神爷。过些时,她连个‘方同志’也不叫了,干脆叫起‘成义’来。这方成义呀,既是存了心,也就越做越来劲儿了。他拿钱给老张嫂扯布添衣裳,房租从一块加到两块,又把自己的早晚饭都包在了她那里,就像一家人差不了多少啦。这方成义也就认张嫂做了个‘干娘’,把秋眉叫‘干妹子’。”
“那以后怎么啦?”王良急忙想知道结果。“那还会有好事情?你莫急呀,听我细细给你说。”秀贞嫂本是个竹筒装豆子的人,一碰就会全都倒出来,而今天更像是有意把话都倒给王良听,这正合王良的心意。他们两人谈得有劲,连荒坡上愈来愈热的太阳也忘了。
“这老张嫂呀,为人心太贪。那天底下的便宜事都叫你给轮上啦?平白无故会有人叫你妈,还给你买这买那,送吃送穿的?秋眉妹子嘛,又啥子不懂,善得像只兔子,以为世人都跟她一样好心肠。她软得像团面,咋揉咋行。她母女俩哪是方成义个狗男人的对手?那方成义过不多久,有天趁秋眉去文化馆借书,不在家,又趁老张嫂刚收下他送的床单子,就把话往明处说开了。他先说,他没爹没妈,愿意给老张嫂养老送终,老张嫂乐得心里开花。方成义趁机厚着脸皮说,乡里女人跟他过不来,要张嫂答应把秋眉归了他。张嫂问他乡里女人咋办,他说,打离婚太麻烦,怕是办不成,还不如就这样过,横竖那女人也不敢到镇上来找他。这不得好死的张嫂呀,叫姓方的几碗迷魂汤一灌,他再塞给她五块钱,就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好闺女交给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去摆弄啦,到底不是亲生的不心疼啊!
“他们设好计,说是给秋眉她死爹过冥寿,弄了酒菜来。狗日方成义假装有事出了门,叫张嫂几杯酒灌醉了张秋眉,灌得她昏昏沉沉,他才回来。
“等秋眉清醒过来,她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厢房方成义的炕上。那狗日男人一只手搂住她脖子,一只手在她浑身上下到处摸。”
“那她……”王良急得插嘴便问。
“你莫急呀,听我细细说。”秀贞嫂真是个实在人,王良的心思她一点也没有猜到。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一边挖菜,一边不停地说下去:
“我说得一句不假,都是秋眉妹子那几年哭着说给我听的,也只有我知道。”“好,我听,请你快点说。”王良说,只希望她快点讲下去。“这些事呀,我从来也没说给别人过。你是上面下来的干部,人正派,叫你知道一下对秋眉妹子有好处,往后还望你帮帮她。”“请你说下去,我想知道这些!”王良又等不及地催促她,秀贞嫂这时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超过了他的干部身份的东西。她转头注视了王良一阵,是一种善意的、信任的和高兴的目光。她继续说下去:
“秋眉妹子说,她一醒过来呀,吓得不知咋办了,就大声叫起来。那姓方的以为他有老张嫂做主,也不咋害怕,还笑着呢,连灯都不吹。
“秋眉连声地叫‘娘’,她娘听见也不搭理她。她滚到炕那头,把身子缩起来,那姓方的不慌不忙爬过来,想再搂她。他心里准是想,到嘴的食跑不了。秋眉一向软弱,姓方的也有数,认为她不能咋的。
“谁知秋眉妹子几声娘叫不答应,心里明白过来,又气又恨又急,顾不得啥别的了。她跳下炕去要开门,那姓方的还慢腾腾下炕、穿鞋呢,他以为秋眉赤身露体不会出去的。
“在他弯腰穿鞋的时候,急得没路逃的张秋眉,瞅见炕边上一只夜壶,提起来就砸在他头上,那里头还有满满一壶狗尿呢。
“方成义吆喝着叫疼,尿水子灌他一身一炕,秋眉这才拉开门闩子逃出那间屋。这时候,她娘出来了。咋办?事情弄僵了。再闹下去,隔壁邻舍的都知道了,传开去话难听,她只好叫秋眉进了自己屋,把自己衣裳给她穿上。
“秋眉妹子算是逃过了这场大难,没叫那狗日的给糟蹋了。”听到这里,王良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天一亮就奔她哥嫂家。哥嫂来把老张嫂跟方成义咒骂了一顿,姓方的铺盖家什叫她哥都给撂进了巷子里,她嫂从此不把老张嫂叫娘,不登她的门。秋眉就在哥嫂家住下。”
王良还急于知道下面的故事。他急忙说:“那以后呢?”
这时,已近中午,那边坡上的女人们都在收拾回去。她们见王良跟秀贞嫂聊得正专心,没有走过来,只隔着一道山脚喊一声,便往回走了。他们二人便也立起身来往回走,仍边走边谈。
“以后嘛,咱长话短说吧。”秀贞嫂把满满一篮子野菜挎在胳臂上,王良顺手接过她的小锄头,帮她拿着,他们并排从坡上走下来,她边走边说下去。王良心中十分感激这位实心肠的大嫂,让他一下子知道了这许多他急于知道的事情。
“李明贵跟秋眉她哥认识,也早就看中她的美貌了。他这人多机灵?一听风声,当天就赶了去,还把他爹娘都拖上,一家人给秋眉哥嫂把好话说尽,许下不知多少愿,就把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娶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来了。
“刚过门时候一家人待她还算好,可以后愈来愈不行了。李明贵个畜生,非说她是‘二手货’,不值钱。他娘说‘早知干过这种事,才不会叫她进门呢!’你说秋眉这日子咋过?李明贵的拳头耳巴子跟着就接二连三地来了。秋眉个没出息的货,只会哭,啥也不会,三天要在坡上哭两遍,叫人看见好心酸。
“这日子过了两三年,紧跟上,这饥荒又来了。”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中村边沿上。秀贞嫂要忙着找孩子、领饭、烧水,她已经没空再说下去。但王良无论如何不肯放过她,他想:怎能不让我赶快了解这一切?他紧紧跟在秀贞嫂身后,直跟到她办完这些事,在家门口小椅子上坐下。两个娃娃一人抱一块菜饼子坐在门槛上啃起来。李山梁还没有回家,秀贞嫂便边吃边对王良讲述下去。
“还是长话短说吧,你该回去吃饭啦。方成义个狗日的,这个月头上,忽地又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打听到李明贵跟秋眉日子难过,饿得太厉害,几次三番带两个馍找上门,缠着不肯走。”
“那李明贵呢?他不撵走他?”“你把李明贵当人啦?人家那两个馍是白白喂狗的呀?在你进村前,这姓方的来过三四回啦,回回都想动手动脚的,都没能成。他答应给李明贵在卫生院或是镇上啥地方找活干,能挣点吃的。李明贵还能撵他走?
“秋眉给我说,那姓方的当李明贵的面把啥难听话都说过了,李明贵个狗日还赔笑脸呢。他狗日的心思我知道,哄着个姓方的送吃的来,又不给他占到真便宜,天长日久了,人家会照他的心思办?
“每回姓方的走了,李明贵个狗日的吃饱了人家的馍,就把秋眉狠狠打一顿,怪她招惹了野汉子进门。二回人家来,他又赔上笑脸吃人家的馍,你说这是个啥东西?是人不是人?”
“真不是人!”王良忍不住气愤地随声说,“那薛组长跟你家山梁同志不出来管?”他又问道。
“薛组长要么住在上村不知道,要么是得过方成义的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山梁嘛,人家是镇上的人,官又大,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些日子,哪天秋眉妹子在山上不给我哭着说这些,我恨不能冲去剥李明贵、方成义两个臭男人的皮!”
秀贞嫂对秋眉是真疼爱,她不能容忍这些人如此对待秋眉嫂。“忽然一下子,老天有眼,派了个你下来,在她家一住。姓方的那天中晌来,一听秋眉说这屋子里住了个你,听说你是省里下来的大干部,吓得夹上尾巴就逃走了,临走还转回身把那天带来的两个馍又拿上,这就再也没来过。
“没事啦。秋眉妹子呀,心里不知多感激你!她给我说了好几回,说想给你洗个衣裳啥的你都不答应。你就叫她给你洗一回吧,人家是一片心呀!”
“我又没为她做一点事情!”王良连忙说。他这是真心话。“还没有?这她就谢你像谢菩萨一样啦!”秀贞嫂这话,让王良脸红得直到耳朵根,心中涌起一阵阵的困窘、羞惭和不知对谁的恼怒。“可怜啊,遇上李明贵这种男人!”秀贞嫂好像在为她今天讲的故事作结论,这提醒王良应该告辞回去了。正要走时,他想起李七姑那天说的那些话,便说:“怪不得李七姑那天说什么李明贵趁势捞油水的话。这事村里人都知道啦?”“咋不知道,沟子大个地方,半天就传开了。”“秋眉嫂子命真苦哟!”王良不禁在秀贞嫂面前这样慨叹了一声。“你们当大干部的,也信命?”王良用一个笑容逃避了对秀贞嫂正面的回答,便辞别她回下村去。一路上,他又一次沉沉地感受到四周这蒙昧的黄土世界的重量。他回忆着今天听到的故事,他想:在我们的国土上,有多少个这样蒙昧的沉沉的黄土的世界?有多少个像方成义这样的有一点权势便用来欺压别人的恶棍,又有多少个被重重压在下面的像秋眉嫂这样的善良、弱小、可爱而又苦命的人啊?这时,王良暗自说:秋眉嫂啊,秋眉嫂!你就好像是你故事中的那个小黄人儿,也是因为自己的美遭受了苦难。但愿你也能遇上个真心爱你的人,但愿这个人有能力把你解救出来,你可不要也变成为一堆黄土山啊!说到这里,王良想到了自己,他心中一阵苦涩……他竟不由得说出了声来:
“秋眉嫂啊秋眉嫂,你的命真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