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晚王良过得真舒畅。这一对夫妻慷慨给予他的友谊让他心头十分温暖。回来走在那条黑的沟边上,他心中好像减少了先前对它的畏惧。他当真在设想就永远留在这个山沟里,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像他们一样的山民,像他们一样勤劳、朴实地过日子。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用自己的体力养活自己,他想,这怕是比他在城市里当一个知识分子要心情愉快得多。他在想,做人啊,是否还是四肢健壮些,头脑简单些好?现代社会的发展,也许是违反人类的原始本性的?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对。人类能永远只是原始而简单地生活下去吗?大自然本身,仅仅只有它原始、简单的一面吗?为什么他,作为一个读书多年的人,故意不去看见宇宙、人类、世界中所蕴涵的许多许多深邃、复杂而重大的东西?想着,想着,自己也说不清了。其实,他是被他头上的一顶“帽子”,一顶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所招惹来的“帽子”压得太苦了,便羡慕李山梁夫妇这种从灵魂到肉体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连他们的争吵斗嘴也羡慕。王良感到,在李山梁他们夫妻间的口角争执中,有着多少如脚下的黄土般单纯、深沉、淳厚的情感啊。想着想着,他不由得记起秀贞嫂那句话:“娶一个像秋眉妹子那样十全十美的……”
奇怪,这句话怎么如此打动他的心?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奇怪的人,这人一连两天出现,惹得秋眉嫂挨打和哭泣,这人到底是谁?王良想,秀贞嫂一定知道其中的底细,他定要找个机会仔细问问秀贞嫂,解开心中的疑团。回到李明贵家,他夫妻俩还没有入睡。王良点上灯,李明贵便到正屋里来。李明贵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说:“秋眉定要等王组长回来,她要烧水给你喝。”他跟王良说了些这几天地里耕作的情况。王良只能听,说不出一点意见。正当这时,秋眉嫂端一只大碗向屋里走来,碗里是满满的冒热气的开水。王良的目光在那袅袅水雾上停住不动了。不是那水雾吸引了他,而是隔着那团团蒸气他看见一张多么秀美的脸庞!秋眉嫂今天晚上洗净了脸,还梳了头,再加上那一脸敞开的笑容和两排雪白的牙齿,王良觉得,她真是这莽莽荒山中一个忽然降临人间的仙子啊。王良的眼睛刚一接触到秋眉嫂那双好似要滴水的眼睛,她立即含羞地低下头去。
临睡前王良享受着秋眉嫂给他的白开水,吃一口炒面。他只敢吃一口,因为他想到自己可能要在这里住许多天,必须留一点。幸亏有这么一点炒面,否则他真不知怎样饿过这一夜。
这晚王良久久不能入睡。秀贞嫂的那句话仍在他心中盘旋。秋眉嫂今天为什么要洗脸?为什么她不肯睡,定要等他回来?秋眉嫂秀丽的“真面目”引起他许多遐想。想着想着,他有些畏惧自己的想法,他便采取了他这几年里学会的一种逃避现实的办法:他让自己的思想转入一种玩世不恭的轨道,他想着,城里女人家,成年到头,雪花膏,美容霜,润肤露……不停地擦抹,脸上仍是一层层的疙瘩和麻斑,秋眉嫂和这里的乡下女人们在脸上积存污垢,或许是一种最理想的保护皮肤的方式,以后应该到那些太太小姐们当中去推广一下。想得实在有些无聊了,一抬头,见门外月色似水,他披衣踱到院中,见天空那光亮明媚的月轮,不禁心有所动,便回屋里打开笔记簿,涂下这样几行打油诗:
谁言月有垢,只缘乌云染。一朝涤荡去,光彩人间满。可怜皎皎月,误落深潭中。我欲捞之出,影破月无踪。
写得不满意,他想改,却改不出了,便丢在一边。他心头又浮起许多事。想得最多的是他的两个孩子,从孩子他又不禁想起离了婚的妻。若不是当上右派,他们本来是不会分开的……他想:若是有她和我一同在这里,像李明贵有秋眉嫂,李山梁有秀贞嫂,这饥饿也好熬些。他想起秋眉嫂隔着那层水雾的俊俏的面庞,又再次想起秀贞嫂说的那些关于她的话和让自己娶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的话……梦中,王良在一阵一阵的“咚──咚──咚咚”声的伴随下,继续在想。他梦见他和他的已经离婚的妻子两人搂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坐在奶子峰下的南山坡上,他正要俯身去吻妻子,她一抬头,脸上有三个分明的白圈圈,胸脯那么高,那么高,忽然她好像就是秋眉嫂……早上醒来,王良回忆起梦境,他的妻子竟然变成了秋眉嫂!他不敢去品味这梦的甜蜜,反而觉得很可怕。他想:我是来这里劳动改造的,怎能产生这样的邪念?他提醒自己,切不能有半点出格的思想和行为,这关系到“帽子”、前途、工作和今后的一生。他责骂自己可笑、荒唐。但是,又怎么也摆脱不掉梦中那个搂着他的两个孩子的秋眉嫂。他告诉自己,必须以顽强的意志作自我控制,不要使自己的改造过程误入歧途。
王良爬上山坡,无目的地漫游,走累了,便坐在山坡上想自己的心思。遥望人头山、奶子峰和这条妹子沟东西两条腿状的黄土山,他心中涌起对这伟大母体的深深崇敬。他想到自己昨夜写下的诗句,有了想要再续几节的愿望,想要好好儿描写一下远处高耸的这两座山峰。他想到这样两句:“巍巍两峰高,擎天入云霄。”不知怎的,想着,想着,他的心思竟从一个伟大崇高的意念转入到一种夹杂了其他欲望的念头上,他不禁想出了这样的两句来:“愿得神仙手,抚摸在今朝。”他是想抚摸什么?是远远望见的那两座高山吗?他不敢再放肆地想下去了。他原本是想用诗句歌颂一下这伟大的母体和这两座为大地上提供生命源泉的山峰,却不觉想出了这样的几句。他感到自己亵渎了某种神圣的东西。他连忙驱赶掉自己的心思,换个事情想想。他又想起自己昨夜给秀贞嫂和李山梁看妻儿照片的事。他想,妻子已经不是自己的妻子了,听说再嫁后已经又生了孩子,而自己还在这里思念她,又是何必!然而,儿女仍是自己的儿女呀,这是不可以改变的,怎样才能使自己不影响他们的成长?想着想着,他心中浮起一些怨恨前妻的情绪。他想起,一九五七年时,她是团总支的委员,为了开好那次向党提意见的青年教师座谈会,她头天夜晚动员他发言,还帮他一同拟定了发言的内容和提纲,他这个右派就这样当上了。如今落得独自坐在这个山坡上,而她……但是想到这里,他立即责备自己说:我不该这样想啊!想我们从相识、相爱到结婚、生育子女,前后九年,我们曾多么幸福!夫妻一场,纵使今日分飞,也该念及当年的情义。更何况,在那个咄咄逼人的政治斗争的形势下,她,作为一个和我一样的平凡的人,哪能不为自身的安危着想?再说,与其拖她和孩子们跟我一同受苦,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一个人独自来坐在这个山坡上……王良决定不想这些了!他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他知道自己一早跑上山来,是想躲过早上和秋眉嫂的见面,现在他远远地望见秋眉嫂走出院子,提着菜篮,拿把小锄头往东边走了,他便下山回屋去。而这时,一碗开水正摆在桌上等着他,再一看,秋眉嫂已经把屋子给他收拾过,连被子都帮他叠好了。王良正在心里想着秋眉嫂,一转头,看见自己昨夜写诗的笔记本摊开放在那只水碗旁,打开的地方正是他写下的两节诗。他想,秋眉嫂一定是看见这诗而且读过了,她知道写的是什么吗?要是知道,该怎么办?!王良心有些跳,但也有些痒痒的,他心里悄悄地希望秋眉嫂能看懂他写的是什么。想着想着,他竟然又压不住自己的冲动,把刚才在山上所想到的他自己并不满意的四句也写在那后边,又把笔记本故意打开,还放在原处,他暗中希望秋眉嫂能够看得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