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眉嫂摔伤已经好几天了,这天晚饭后,王良又给她换一次药,伤口已经快愈合了。换药的事王良做得愉快,秋眉嫂也接受得愉快。王良察觉到,每次换药,秋眉嫂都有种莫名的兴奋,她会面孔红到耳朵根,牙齿一会儿咬上嘴唇,一会儿咬下嘴唇,但又那么愿意自己的手接触她的皮肉。从第一天他察看伤口,王良便觉得秋眉嫂是有意把她裸露的腿向他的手上紧贴。有次换药时,他发现她特意洗过了腿,还穿上一双全新的红色长筒线袜子。那天王良问她:“这么漂亮的袜子,是陪嫁吗?”王良本来只是随便找话说,想不到说对了。秋眉嫂以为他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想在他面前打扮得漂亮些。她脸红得发紫,抬不起头来,她只敢眼睛微微向上斜,笑着说:“陪嫁咋了?我几年都舍不得穿呢。”秋眉嫂嘴里没说出的另一句话是:“我是穿给你看的!”不过她不说王良也听出了,他不自觉地对她说一声:“谢谢你!”秋眉嫂猛地一怔:“谢我?”但又好像立刻懂了王良的意思,脸红得更厉害,把头埋得更深。那天下午王良留意到,秋眉嫂是脱下了那双袜子才上山去的。而第二天,就在她讲故事的那天,再让王良换药时她又穿上了。王良肯定地知道,秋眉嫂和他一样,多么希望伤口不要好得太快,可以再多换几次药。
但是今天这次换药不同,他俩人都紧张得很,因为李明贵立在一旁观看着。李明贵不是因为关心妻子的伤痛,而是出于对王良这个“组长”的尊重。王良为他妻子治伤,他不能不表示一点应有的关心。他一边观看一边说,秋眉太娇气了,这点伤就大惊小怪。秋眉嫂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只抬过一次头对王良凝望了一会儿。望过王良,又望望她的丈夫,什么也不表示。她回厢房后,李明贵又坐了一阵,王良说他要到中村李山梁家去,李明贵才走开。
去中村的路上,王良心头仍是方才给秋眉嫂换药时的情景,连周围黄色的荒凉和渐渐袭来的昏暗也忘记了。若不是脚下一块土坷垃绊他一下,他真忘了自己是独自一人走在这样一条阴暗孤寂的小道上。转头望望右侧的大沟,王良有些心慌,不觉便靠左边走,但走着走着,他的心思又被秋眉嫂占去了。她为什么望我,然后再望她的丈夫?她在想什么?拿我和她的丈夫作比较吗?我解绷带的时候,故意把手在她腿肚上多贴一会儿,我当时感到,似乎她也把小腿向下压,让我的手贴得更紧些,是这样吗?或者只是我的幻想?王良在自己心中胡思乱想着。他知道,自己的这些内心活动可耻得很,切不可让别人知道;同时也危险得很,切不可任其发展。他迫使自己丢开这些,去想他正要去拜访的李山梁夫妇,并且加快脚步向李山梁家走去。
王良很喜欢李山梁和秀贞嫂这一对夫妇,尤其是秀贞嫂,王良跟秀贞嫂话也没说过两句,但是心中似乎已经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信赖。这一对夫妻过着饥饿的生活,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两个男孩全是瘦骨嶙峋的,两个孩子都只剩一个大肚皮,然而他们却每天把许多时间和精力用在村里别人的身上。他俩都是五短身材,脾气都暴,家里三天两头要吵一次,但吵过也就算了。每次照例是李山梁让步,他总是嘟嘟囔囔从家里出来,出门还冲屋里吼两句,但是过一阵子再回去,便什么话也不说了。即便女人再骂,他也不去还嘴,每次纠纷都这样了结。为孕妇盼水的事,他们家里没少吵架。在这件事上,李山梁更多地让着秀贞嫂,任她吵去,自己则“我行我素”,该怎样做仍旧怎样做,而秀贞嫂却认为这是李山梁对自己和对孩子是否忠诚的大事,一再地发脾气。那天王良在地里听二狗子说起他们家砸碗的事,让他想到去走一趟,可能的话,劝说几句,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何苦把吃野菜得来的能量消耗在争吵上。这天晚饭后,他便借向李山梁汇报粮食情况的机会,去中村他们家中串门了。
王良到中村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路上没碰见一个人,一天劳累下来,人们都在吞吃一只野菜饼之后,在屋里蜷伏着。李山梁家和李明贵家格式一样,是两厢一正间的房子。左边厢房当柴屋,门敞开着,里边不多的柴草农具,堆码得整整齐齐,院子里一点垃圾也不见。正房对面的猪圈空着,但也打扫得干净,一只猪槽用水冲洗过,立在墙脚边,盛猪食的木勺刷得发白,挂在圈门上。王良在院子里喊一声:“李书记!”夫妻俩立刻出来,欢迎他进去。屋里一切井井有条,正房炕头上两只旧木箱,擦拭得好干净,这里的乡下人一般不讲究这些,饥荒年辰,更是顾不上收拾,而他们家还能做到这程度,实在不容易。
谈过食堂粮食的事,王良仍坐着不走,他们也愿意留他坐坐。王良抬头看见,屋里正面墙上,冲着房门,横挂着一条木扁担,上面还扎着一朵好大的红布花,旧得都褪色了。他用手去指着,还不等他问,秀贞嫂便说起来:
“那是我们山梁解放那年挣来的!他就用这条扁担把四箱子弹送到了黄河桥头上,正赶上急用,立了个大功。”
从夫妻俩合不拢嘴的笑容上他看得出他们内心的骄傲感。“李书记那年带多少人去支前的?”王良问道。“三四十号人呢,有男的,有女的。”还是秀贞嫂回答王良,“村里还办医院,参加工作的也有好几十。”“你也去啦?”王良问秀贞嫂。
“去啦,可不是跟他,我跟我们赵庄人去的。那时候我还不知他这条犟牛有几个犄角呢。”
她接着告诉王良他俩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这爽快性子真讨人喜欢。王良问她结婚时的嫁妆比起解放前怎样,秀贞嫂说:
“我们穷人家,置办不起啥。可跟从前比,好得不知哪儿去啦!”秀贞嫂说,从前李家沟一带的人,别说扯件花布褂子,就是一条炕席也买不起。再说,有钱也买不到,得到省城去办。“解放这些时,日子大不同啦!要不是这两年胡闹腾,我们还要过得好些。”
秀贞嫂从这里便不住嘴地说起许多大跃进以来的浮夸事。李山梁没有阻止她,但显然嫌她话多,便插进来跟王良谈些别的。他们谈到水,王良想起二狗子说的从那条桃花河里开渠引水的事,便向他们询问。李山梁说:
“哪像他狗日的说得那么轻巧。光是打个洞子,也得千把个工呢。再说,还有十几里的渠要挖。”
李山梁告诉王良,村支部为这个向上级打过不知多少次报告,都因为没有钱,修不起,无法实现。
“不把水给村里引来,我这辈子白当这个书记了。”李山梁郑重其事地说。秀贞嫂这时插进来说:“叫省城那些当官的把那汽车洋房啥的少弄些,给咱李家沟修条渠,不就有钱了?”
“你女人家胡说个啥!”李山梁不许他老婆再来插嘴。“你又凶!人人服你管,我就不服你管!”秀贞嫂立刻反抗。“你又来啦!当着人家王组长的面丢丑现眼!”李山梁极力想制止她。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话题又扯到了前那天他们的争执上。李山梁先对王良说:“王组长,那天后晌她去山坡上怄气你看见的吧?她说她看见你跟二狗子在地里干活。”
“嗯,我是看见嫂子了,那天。”王良说。“前那天她把屋里的碗都敲了,还去骂别人家,你说她是不是疯啦!”李山梁像是想借王良的东风,在他面前把女人批评一下。想不到秀贞嫂毫不买账,立刻大声地反击:
“你才疯了呢。娃都两个了,心还在别的女人身上,不嫌害臊!”王良便趁李山梁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情由的机会,插进来劝解说:“说真的,山梁同志,嫂子,我就是因为那天在坡上见嫂子怄气,今天才来的。
想请你们,尤其是请秀贞嫂子,看我面子,别再为些小事争论了,肚子都吃不饱,省些气力,多长几两肉,不更好?”
秀贞嫂一听王良这样爽直地说话,倒是笑了。她对李山梁说:“好的,就听王组长的,不跟你争了,饶了你这回!”她又转身向王良说,“我是吵过就忘啦,他心眼儿可多着呢,光跟我记仇。今天是不是他把你这尊菩萨搬来治我的?”
王良连忙说不是。秀贞嫂也立即相信了,他们的谈话更为轻松融洽。秀贞嫂问王良在李明贵家住得咋样,有没有水用,王良说秋眉嫂对他照顾得很是周到。他把他心中对秋眉嫂的一番感激之情告诉秀贞嫂。秀贞嫂听了马上接着说:
“秋眉妹子的人品是百里挑一的呀,心好,脾气好,有文化,人又长得花儿一样俊。就那明贵子不是个东西,有事没事地扇她耳巴子,一个那么嫩的女人家,哪经得住他三天两头地打!”
秀贞嫂接着不停嘴地说:“他明贵子凶个啥?他有啥了不起的?说我们山梁凶吧,他大小还是个书记呢,再说我们山梁凶得有道理。他明贵子算个啥?不就会个耍奸卖巧拍马屁吗?”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讲下去,告诉王良许多李明贵的事。她说,那年李明贵跟李龙水老汉的孙女私下定了亲,占了人家便宜,又不要人家,差点要了那个闺女的命,后来总算嫁到外乡去了;又说秋眉嫂娘家妈不是亲的,待她不好。李明贵就是利用这个,又连哄带骗把她弄到手的。去年一遭荒,他又连女人带肚里的娃都丢下奔掉了。“这畜生不是个好货!”秀贞嫂还不住口地告诉王良好多李明贵对秋眉嫂做过的坏事,什么不叫她吃饱饭啦,前两年秋天分了钱一个也不留在家里,自己带上到镇上去鬼混啦等等。
山梁见自己女人说起这些,便也说李明贵私心太重,前几年他把麦子挑到东边富裕县里换包谷,一百斤换两百斤,可赚了些钱,叫他组织村里别户人家一齐去换吧,他又不肯了,只想一个人得利。听这两口子说了这许多关于李明贵和秋眉嫂的话,王良这时不禁想要问一问关于那个奇怪的人的事情,但是怎样个问法?再说,一旦谈起,恐怕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的,已经坐得很久了,而且他还隐隐感到,秀贞嫂是什么都肯说的,而李山梁毕竟是村干部,他在王良面前说李明贵家的事,多少有些顾忌。王良便没有再问。正当这时,李山梁似乎觉得应该换个别的事谈谈,便把话头转到王良身上。他问道:“王组长,你家里的跟你的娃都在北京吧?”
王良说:“不,两个孩子在上海,跟爷爷奶奶过。”秀贞嫂立即问他孩子娘在哪里。在这两个诚挚的人面前,王良感到自己不能说一句假话,便如实告诉他们,他是离了婚以后,从北京到这个省里来的。他的陈述唤起这夫妻二人对他巨大的同情。秀贞嫂把两个孩子捂在被子里叫他们睡下,定要听王良谈得仔细些,王良只好讲了一些自己的事,但右派分子的事没有讲。不是他不愿意告诉他们,是因为有薛永革的安排,这事现在只能由薛永革以领导身份来讲。王良在谈得动情时,从挎包里拿出他一家人合拍的照片,秀贞嫂在灯光下把照片上的两个孩子看了又看,还用手指轻轻地在他们脸上抚摸,在把照片还给王良时,她当回事地说:
“王组长,你也是庄稼人出身,往后就不走啦,就在我们山里住下。再娶一个,像秋眉妹子那样十全十美的,她准会好好照护你的两个娃。我给你去找!”
听着她的话,王良脸上不由得露出那些年里他很少会有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