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今天应该给秋眉嫂换一次药,趁天色不晚,李明贵也不在家,他早早吃过晚饭的饼子,便把秋眉嫂唤到正屋来。秋眉嫂乖乖地坐在那张凳子上,乖乖地自己把左腿伸出来,脱去袜子,露出包扎的绷带来。她自己把伤口解开,让一条白白的腿呈现在王良面前,甜甜地微笑着等待他手的触摸。秋眉嫂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王良的摆布,王良偶一抬头,眼睛碰上她的眼睛,她马上窘得脸红。王良为她包扎好伤口,想到她马上又要回到她丈夫身边去了,心里舍不得她走。但是,秋眉嫂拉下裤管,立起身,却不忙着回厢房去,她在王良屋里四面看看,顺手拿起一把鸡毛掸子,清除桌上、油灯上、窗子上的灰尘,他们便攀谈起来。他们从李家沟的名字谈起。王良问,你们这地方,都兴用姓氏来称呼地名,每个村的居民都是一个姓吗?秋眉嫂说,也是也不是。牛庄、赵庄先前没有杂姓,这些年也有了。李家沟地方穷,又在山洼里,没人肯来落户,所以到现在还是全村人家都姓李。说着,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告诉王良:
“李家沟本来也不叫李家沟呀。”“那叫什么?”
“叫妹子沟。”“妹子沟?”
“嗯啦。”“是因为这里年轻姑娘多?”王良说。他本想说“漂亮姑娘多”,没说出来,怕秋眉嫂多心。王良心中想着:她,李七姑,李秀秀,她们都很漂亮……“才不是呢。”秋眉嫂其实听见了王良心里的话,要不怎么会脸红?“才不是呢,”她接着说,“有一个故事。我们这地方老百年的故事。”“故事?”这引起了王良很大的兴趣,他忙不迭地说,“你讲给我听听!”
“好长呢,你要听?”秋眉嫂像在犹豫是讲是不讲。王良不知她犹豫什么,连忙说:
“今天正有空,明贵又不在家,不要你侍候,你就给我说说吧!”其实,王良是想,秋眉嫂即使不说故事,能多在他这儿坐坐,也是好的。
“好多、好多年以前。”秋眉嫂没等他催促,已经开始在讲述了,她俨然是个讲故事的行家,她用脸上的笑容吸引听话人的注意力,不时地翻转着眼睛为故事暗示出一种神秘的色彩。
“好多、好多年以前,我们这块地方跟现在根本不一样。”秋眉嫂瞟王良一眼,提醒他望一望门外黄色的土山。
“那时候,这块地方,山是绿茵茵的山,河是绿茵茵的河,连天上的神仙下凡,也要先挑这个地方落脚呢。
“有一天,真的有一个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她找我们这地方,找呀找,找不见,忽然她看见路边上坐着个老太婆。这老太婆呀,长得好丑好丑,一双眼睛露出凶凶的光,这个仙女好害怕,可是四边看看,又再见不到一个别的人,她就只好大着胆子去问这个老太婆。谁知道这老太婆是个妖怪变的。这个妖怪呀,她忌恨世界上一切美的跟好的东西,她忌恨这仙女长得漂亮,也忌恨我们这块地方的青山绿水。一听说仙女想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她就趁仙女不防备,把仙女用一件黄衣裳猛地捂住。这一捂呀,这个漂亮小仙女就变成个三寸长的又黄又丑的小矮人儿了。这老妖怪给她说:“除非你能遇上一个真心爱你这个丑八怪的男人,你才能重新变成个美人儿,才能在你想去的地方过日子。而且,要先当足三年小矮人,临变以前再受足七七四十九天的罪,差一天也不行。”
“那时候,这里住着一个姓李的年轻人。他没爹没娘一个人过,靠赶牲口驮脚过日子,他每天一早吆上一头毛驴子出门去运货。
“这天晚上,他回村来,路过一处树林子,忽然听见有人在哭,哭得好伤心哟。”他顺着声音摸过去,找呀,找呀,忽然看见草堆里闪闪发光。他再一看,哎呀!
那发光的东西,是一个小人儿呀!一个三寸长的又黄又丑的小矮人儿,是个女娃娃,是她在哭呢。
“这个小伙子好奇怪啊,赶快伸手把她拾起来。他见她全身土黄色,又小又丑,怪可怜的,就把她托在手心上带回家来了。
“小伙子回到家里,把个小黄人儿托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看呀看,愈看愈觉得她讨人喜欢,愈看愈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灵气,一点也不觉得她丑,心里好喜欢她哟。他认为这是老天爷怜惜他一个人孤单,给他送了个伴儿来。
“每天晚上,他把小黄人儿放在自己枕头边上跟他一起睡;白天他出去赶脚了,就留一块面饼子给她;晚上他回来,再把她托在手心上仔仔细细地看呀看。”过些天,小黄人儿跟这小伙子熟了,也喜欢上他了,就开口说话了,就把她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说给他听了。“这年轻人听她说了自己的事情,心里更疼爱她了,就说:‘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你就跟我过吧,只要你不嫌我穷,我养活你。你就永远这么大也不要紧,我不嫌,我不忍心叫你为变回个大人受七七四十九天的罪。我养你三年,养你十年,养你三十年,养你一百年,养你一辈子!’
“从此,这个小黄人儿就安心地跟这个年轻人住下来。”天长日久了,他俩越来越相好,一个离不开另一个了。每天小伙子出门赶脚驮货做生意,舍不得把小黄人儿一个人丢在家里,就把她放在个布袋里带在身边。说也奇怪呀,有这个小黄人儿在身边,天下雨,他身上不湿;天刮风,他身上不抖;大太阳天,他身上不热;大雪天,他身上不冷。身边有这个小黄人儿,他赶多少路也不觉得累了;受了有钱人家的欺,心里也想得开了;挨了人家的打,身上也不伤不痛了。他觉得活得真有味道,天好像更蓝了,树好像更绿了,鸟儿好像唱得更好听了,连他那条驮货的毛驴子也更听话了。他觉得活得好有滋味哟。
“有天晚上,这个年轻人回来,喂过小黄人儿吃了饭,捧起她搂在怀里。小黄人儿又开口说话了。她说:‘哥哥,哥哥,你褂子破了,我给你缝一件吧。’‘拿啥缝呀?’‘我有东西给你缝,你把眼睛闭上!’年轻人闭上眼睛,只听小黄人儿学着他赶驴的调调儿唱了一支歌,那歌子是:
得儿嗒,得儿嗒,我给哥哥种棉花,棉花纺线织成布,我给哥哥缝件白褂褂。
“小黄人儿一边唱着歌,小伙子闭上眼睛就觉得,好像他家门前的地里长出棉花苗苗了,棉花开花了,结铃了,吐絮了,一会儿雪白雪白的棉花变成一匹雪白雪白的布了……“马上,小黄人儿就叫他睁开眼睛看。哟,真有一件崭新崭新的白布褂子放在眼前!
“过两天,这小伙子带着小黄人儿赶驴回来,又累又饿。这时候,小黄人儿又说话了,她说:‘哥哥,哥哥,你肚子饿,是吧?’‘嗯啦,我饿。’他说。小黄人儿就叫他闭上眼睛,她又唱起来:
得儿嗒,得儿嗒,我给哥哥做饭啦,青葱红油炒鸡蛋,哥哥吃饱力气大!
“他睁开眼睛一看,真是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饭,还有一盘子青葱红油炒的鲜鸡蛋!
“这下子,这年轻人不愁吃不愁穿啦。他每天白日带上小黄人儿去赶脚,回来就陪小黄人儿甜甜睡一夜。他俩过得好快活哟。就这样过了两年多。
“一天,小黄人儿又开口说话了。她说:‘哥哥,你想跟我真的成个亲,娶我做你的媳妇吗?’‘想!想得很!’这年轻人说。小黄人儿说,她也想给哥哥做媳妇,两个人美美地过一世。说着说着她又唱:
得儿嗒,得儿嗒,我跟哥哥过家家,我要做个好媳妇,还要给哥哥生个胖娃娃!
“唱着唱着她一头倒进他怀里。他们俩这夜就真的成亲了。”他俩成亲了,又过了快一年。一天夜里,小黄人儿认真地给她丈夫说:‘哥哥,给你说件事!’‘啥事?’‘好事。’‘啥好事?’‘我有了。’‘有了啥?’小黄人儿脸羞得通红,一头埋在小伙子怀里,她真不好意思说啊,可是她还是得说呀。她说:‘我有了娃啦,我怀上啦,你的娃。’这年轻人好高兴呀,他把个小黄人儿捧在手里,顶在头上,含在嘴巴里,他唱呀,跳呀,笑呀。可是过一会儿,他心里可又犯愁了。他想:这么小的一个小媳妇,生下个儿子该多小,怎么养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