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以为秋眉嫂中午不会回来,正愁怎样才能安排好今天为她换药的时间,谁知午饭时,她已经在院子里晾衣服了。王良一上午又开会又跑上村,有些累。但是,李明贵不在家,只有他们两个人,利用中午这时间给秋眉嫂换药最合适不过。王良发现自己很喜欢做这件为她换药的事,每换一次药,秋眉嫂在王良心里的分量便增加一份。
王良一边扯去秋眉嫂腿上的旧纱布,一边等不及地问她:“你不是去张家洼了吗?”秋眉嫂抿嘴轻轻地一笑,对他说:“不用我去啦,李老师说他自己去。”
“怎么?李老师的事?”王良不解地问,不明明是李七姑早上来叫秋眉嫂去的吗?还不等王良再疑惑下去,秋眉嫂便信任地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李七姑一清早来对秋眉嫂说,薛组长昨晚找过她,要她设法叫李秀秀等男人死了来李家沟上村住,帮他烧炕洗衣裳,他帮她些吃的。李七姑一口答应给薛永革办,然后就来找秋眉嫂,叫她去张家洼走一趟。
“你去张家洼就为这个?那为什么又不去,叫李老师去啦?”王良更是搞不清楚了。
“你听我说呀。”秋眉嫂用手捂住她的伤口,意思是叫王良且不要换药,听她说下去。她也是很愿意有这个换药的机会,好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说话。王良心里这样想。
“七姑子哪是叫我去喊秀秀住上村呀!她是叫我去给秀秀说,千万不要住到上村去,还叫我顺便把这事告诉李老师一声。”
王良瞪着眼睛不说话,只有听秋眉嫂说下去他才能搞清是怎么回事情。“七姑说,秀秀千万不能去薛组长那里住,又说,叫我一定告诉李老师,他有办法的。我到中村李老师家一说,他就明白了。他马上叫我不要跑张家洼了,说他自己去走一趟,所以我上午就回来了。菜都交足啦,你还不知道呢。”
说完这些,秋眉嫂又信任地对王良笑一笑,笑得真美。“李老师不是生病了吗?”王良问。“嗯啦。我早上去,他还躺着呢。可他一定要自己去张家洼。他说今天下午就去,这会儿恐怕已经上路了。”七姑子的狡猾,秋眉嫂别有含义的笑,薛组长那天流露出的对李秀秀这个女人的兴趣,李江玉老师对李秀秀的关心,那天牛庄的事……王良心中留下许多疑问。李秀秀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李江玉老师为什么非要这样关心她?薛组长为什么对她感兴趣?李七姑、秋眉嫂跟她又是怎样的关系?由于他是新来到这里,这些事他都不知道,现在他想要搞清李秀秀这件事。张家洼离李家沟十里多地,王良估计李江玉老师要吃晚饭时才能回来,他决定去后山通张家洼的道口上等李老师。王良虽没跟李老师谈过什么话,但他知道李江玉也是个知识分子,通过几次从旁观察和上午的初步接触,李老师给王良留下很好的印象,王良相信李江玉跟他能够谈得来。
王良提前向李山青领了一个菜饼子,边走边啃,一个人悄悄沿着东坡向后山走去。愈走愈接近黄昏,天色愈暗了,不过,当他到达那个山口时,天空还是明亮的,晚霞正在无边无际地变幻着色彩,为灿烂星空的到来铺设着一片表示欢迎的锦绣。远处的那对圆锥形的山峰骄傲而挺拔地兀立在灰黄的背景中,似乎这美丽的天地是靠它支撑着。四边静得可怕,王良独自坐在小路边的土堆上,不觉想起头来那天在西坡上看见的那只狼,他希望现在能再看见它。哪怕是有一只狼做伴,也比这种可怕的死一般的孤寂要好受得多啊。
孤寂中,王良按照他这些时养成的习惯,独自沉浸在思索中。当右派以来,这已经是他落户改造的第五个村庄,也是最贫苦最饥饿的一处。王良并不怕苦,也能忍受肚皮的饥饿,但他无法排除心头茫然的惆怅。他觉得,自己当个被批判斗争的对象,被送到一个又一个地方来劳动改造,这不要紧,只要祖国因为揭发出他以及与他同类的数十万计的右派分子,能发达、进步、兴旺就行。但是怎么搞的,现在他的祖国显然不如前几年那样安定和繁荣了。他从河北省被转移到这里,辗转数千里,沿途看见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有人逃荒,有人抢吃,有人倒毙路边。即使像省城这样的大城市,也竟然会全城人几个月没有一滴油吃,更不要说吃肉了。现在又遇上李秀秀这种“只要一个馍”的事。王良作为一个“小民”,又是个戴“帽子”的分子,没有可能知道整个国家真实全面的情况,但就他所闻所见,他真怀疑,眼前这场大跃进是跃向了前方,还是跃向了相反的方向。到底是大跃进还是大跃退?而这些思想他又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只能在这种独自一人的时候悄悄大胆地想一想。他越想心里越糊涂,越难过,越感到郁闷。他感到自己精神上十分饥饿。唉!他想,真不该走上当个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啊!否则他就不会有这些思想活动,也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了。
王良独自坐在路口的一个土坡上,心中的郁闷似乎化作了一股急欲破胸而出的力,他觉得自己无法隐忍这一股力,无法把它再压抑在体内,四周一片静寂,一个人影也没有。忽然王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他抬起头来,仰对长空,望着层层的山峦和昏黄的大气,张开大口,“啊--”的一声大喊起来。这喊声顿时充斥了他眼前整个的世界,并从四面八方、远处近处一个个山峦上传来高低起伏、经久不停的阵阵回声。回声过后,一切又归于静寂,而他的胸中似乎感到多少松快了一些。
恰在这时候,小道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李江玉老师。他沿着上坡的路,右手压住肝区,蹒跚着一步步向道口走来。王良连忙走过去迎他。见到王良,李江玉微微一笑,说:
“我听见你的喊声了。”王良马上脸红心跳了,只怕自己这一声喊会惹出什么祸事来。但是李江玉老师说的话让他安下了心:“待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一个人有时候是要这样喊两声的,要不真会闷死了。”说完又对他笑笑,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王良觉得李江玉和他心灵是相通的,便坦诚地说出自己上这儿来的目的。王良说自己关心李秀秀的处境和她今后的安排。李江玉又友好地微笑了。他很有礼貌地对王良说:“谢谢王组长的关心。”然后便也坦诚地告诉王良自己的打算。李江玉说,他去看过李秀秀了,情况很不好。他已决定把中村他家的三间老屋连同屋里的东西送给李秀秀,等她办完张家洼的事,就去那里住,他这就去告诉李山梁,他想李山梁一定会同意为李秀秀去公社办个户口的。暮色逐渐浓重,昏暗中,他们二人并肩往中村走,路上王良问李江玉关于李秀秀丈夫的病况。李江玉长叹一声,没有说什么。两人沉默了很久,李江玉才说:“拖不了几天啦。可怜啊。”接着,在王良并没有询问的情况下,李江玉告诉他:“她家啥也没有,啥也没有。一双像样的筷子也没有,就甭说衣食治病啦。”说罢又长叹一声。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李江玉突然说:
“你的那两个馍让他又多活了几天。”王良不知说什么好,羞愧而痛苦地低下了头。过一会儿,他抬起头,想望一望李江玉脸上的表情,但是天黑下来了,他看不清,他觉得李江玉老师好像在落泪。但李江玉始终没有告诉王良自己去牛庄找回李秀秀这件事。王良当然也不便问,更不愿把自己那天亲身经历的详情告诉他。两人默默地走着。路上,李江玉只自言自语了两句:“多好的妹子哟!把人都饿得变成了鬼!”快到中村时,李江玉才又对王良说:
“我带了几件旧衣裳去,带对了,能用得上。装殓时要用的。”到达中村了。李江玉才再说话:“我们去山梁家,叫他准备去办户口的事。”
王良便陪他一同走到李山梁家院口。王良想,他们办这件事并不需要自己的参与,便向李老师告辞了。李江玉跟王良握手道别时,请王良有空到自己屋里坐坐。王良当然很愿意。
独自摸黑走向下村时,王良想:李江玉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李秀秀在牛庄的事?大概不愿意让我知道吧。但是他知道李秀秀那天拉我的事吗?他最好不要知道啊。但是他大概是知道的,要不怎么知道我给过两个馒头?他又想到李老师跟他一句也没有提起薛永革组长的打算和李七姑叫秋眉嫂传话的事。王良觉得,李老师还是很有分寸的。虽然他感到他们之间已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但毕竟是初交,再说,自己名义上是一个“组长”,又是一个外来人。
李江玉今天到达张家洼时,已经是后半晌了。远远望见李秀秀家的破屋,他心头一紧,停住了脚步。他当然是要走进那间屋的,但是他实在不愿意走进去,不愿意亲眼再看一次那副破败凄惨的景象。他终于还是走到那门前了。那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半朽的木架上缠了些破布和草绳。他推开这无声的门,门里一边是锅台,正对着门便是一张大炕。一缕微光从糊着破旧报纸的一个高高的窗洞上透进屋里来,李江玉看见炕上的一张破席上,躺着李秀秀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盖的是一条早已不知是什么花纹的破被,颜色好像是深蓝的,又像是黑色的,充满小屋的臭气大约正是从这床破被中发出来的。李秀秀的男人已经不能做出任何动作反应环境的变化,他实际上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李秀秀自己坐在冰锅冷灶前的一只破草墩上,她见李老师推门进来,只是外表上身子轻轻地一震,便垂下头去,不立起身,也不抬起头来。李江玉立在他第一步跨进的地方没有移动,心头好似压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好长时间,屋里三个人都没有出一点声。后来,当炕上临死的人伸一伸头颈,喉咙里发出一种“哦--”的声音,李江玉才向前一步,想去抚弄他,而这时李秀秀忽地立起来了,她挡住李江玉,叫他别走过去。她用手示意,随炕上的人自己去,不要再去碰他。他们两人并立在那张炕前,共同面对那个临死的人和屋中死神笼罩下的沉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江玉发觉李秀秀在抽泣,他伸手去抚住她的头,但是立刻,他又缩回手来。这时,他才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几件旧衣裳和一点玉米粉递在她手里。李秀秀接过这些东西,哭得更厉害,李江玉怕这哭声让临死的人不得安心,便把她叫到门外。但是,两人到了门外,找不到话说,又呆立了一会儿,李秀秀仍不住地抽泣,这时李江玉才说了一句:
“莫哭了,去队里找几个人帮你办事。那些衣裳,用得上。”李秀秀想要伸手去拉住李老师,但是她忍住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止住那只手时的复杂心情,怕李江玉误会?怕别人看见?怕不合时宜的感情流露?怕自己手太脏?怕……李江玉临走时,才又说了两句话:“办完事回李家沟住吧,住中村,不要去别处。我家那三间老屋你去住下,算你的了。”
说完,他推开那门,把李秀秀往门里推,自己便转身往回走。李秀秀没有再走出门来,但她伏在门缝上望着李江玉,用她的目光陪伴他,直到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村边。她回转身来,望着炕上一动不动的丈夫,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哭啊,哭,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先是伏在丈夫身边哭,然后去坐在草墩上哭,后来又跪着面向锅台上那张残破的木刻彩印的灶神爷和那一副“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的褪了色的红纸对联,叩了三个头,再继续哭。她跪在那里,一直哭到第二天鸡叫。
李江玉从张家洼出来,心中仍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肚里空空的,肝脏又痛得厉害,他只能弯着腰,一手捂住右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努力要驱赶掉头脑中那个一堆破棉絮下直挺挺躺在炕上的人的形象,还有李秀秀的抽泣声,但是却赶不掉……直到快要翻过山坡进入李家沟的道口时,他忽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啸,抬头看见了王良,他先有些诧异,但接着便有礼貌地向王良招呼。
天黑以后,李江玉从李山梁那里办完事情,喝了一碗秀贞嫂给他烧的开水,谢绝了她再三要他吃下去的半块菜饼子,便回到祠堂中自己的小屋里。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无法入睡了。他先烧热了炕,又折了一些硬柴把火盆点燃,任浓烟充满着屋子,自己便去躺在了一堆乱草似的炕上。肝痛得厉害,他只能用一根粗粗的草绳把自己拦腰紧紧地圈住,但也止不住痛。他忽然想起,柜子里还剩有一小点糖精,那是早几年在县里当代课教师时买来给孩子过年蒸糖馍用的,他凭自己的医学知识知道,糖精不是糖,并不能给肝脏以营养,但是这些时候,每当肝痛想吃糖时,他都是用这点糖精来欺骗自己的。他把糖精找出来,冲了一碗水喝下去。好像真的痛得好一些?然而,他睁开眼睛在炕上躺一会儿,立刻又觉得痛得更厉害。他再试着用回忆往事来排除这疼痛,于是他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和儿子。
他妻子吴立红是南边邻县人,是一个同学介绍认识的。他们结婚时,总共只有一条床单是新买的……她矮矮的、胖胖的,祖上是东北人,说话还带点东北口音。她温柔得如同一池春水,连偶尔生气时泛起的涟漪也是温柔的……他们一同读诗,一同记录民歌、民谣,一同办起了民校,一同做过在李家沟办中学和大学的梦。连她死于什么病,他们都不知道。临死时,她一只手紧捏住躺在身边的儿子的小手,儿子只比她多活了三天……李江玉坚决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亲手为妻子和儿子做了两口棺材。棺材钉好,他已经昏迷不醒,最终是山梁他们抬上山去入土的……李江玉又想到了李秀秀。她那双在教室里老是盯住自己看的眯缝眼睛……那时,他还没结婚呢。他一直把李秀秀当个小妹妹看待。想到李秀秀这些年的遭遇,想到冯万利……他恨得咬住牙关。那天下午,他在冯万利的宿舍里,从炕上把那个赤身露体的流氓从李秀秀身上扯下来时,李秀秀那双眼睛中闪着怎样一种奇异的、羞惭的、悲哀的光啊!他一拳打在冯万利个狗日的眼窝上,又朝那狗日的小肚子一脚踩下去,那狗日的还想还手呢,但终于还是打一个滚儿从他脚下溜掉了。她真不争气,真不争气,真不争气啊!可是……他的肝脏多么痛啊!但是此刻他的心比肝还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革命了,解放了,推翻了旧社会,居然还会有这种事……他痛得实在忍不住,顺手抓住一件衣裳,把衣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不许自己哼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