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底细我知道,他心里想啥我也全明白。我才不怕他呢!”午饭后他们继续推,王良觉得,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干活倒不觉累,只是得时时躲避她的目光和过分的亲昵。下午二时左右,王良见李七姑累得满头是汗,不停地喘气,他叫她停下来歇一会儿,她不肯,说怕今天推不完,他便去伙房端一碗水来给她。她很感激他,那张扁平的漂亮面孔上,处处都露出开心来。她只喝了半碗,剩下半碗非叫王良喝下去,王良不肯,李七姑说:“你嫌我喝过的脏,是吧?”王良连忙接过碗来喝,她好高兴,于是,他们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李七姑正要再向王良讲些有关薛永革组长的事,她刚开口说“那个姓薛的在城里犯了些事情”……忽然碾房门口闪过一个身影,李七姑停住没说下去,伸过头去张望。门外好像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在门边躲藏了一阵,才露出脸来,又马上缩了回去。王良立刻准确无误地认出,这正是那天在牛庄拖住他说“只要一个馍”的名叫李秀秀的女人。他怔了一下,脸上可能有了惊讶的表情,李七姑立刻察觉,她问:
“你认识她?”“不,不认识。”王良连忙回答,一边低下头去。李七姑便提高声音招呼李秀秀:“是秀秀呀,过来,过来。”
李秀秀当然也认出了王良,怎么也不肯进屋来,非要李七姑出去。她们在碾房门外说了几句话,好像还是李七姑叫李秀秀进来,李秀秀怎么也不肯。李七姑便进来对王良说,她回去一会儿,就要来的,叫他先罗起来。王良罗完一遍她还不来,已经个把小时了。他怕今天完不成任务,就想去李七姑家喊她一声,并且也是有心再把那个李秀秀看一眼,便放下面罗向李七姑家走去。
李七姑家院子很小。正房是住屋,左厢当柴房,右厢是她当巫师用的“神堂”。这神堂的门敞开着,她和李秀秀正在里面认真地演一出戏剧:在明晃晃的香烛灯火下,李七姑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双目紧闭,头上缠一条两寸宽的红布,李秀秀跪在地上,面对着李七姑,也闭着眼睛。前面好像已经进行过很多步骤和程序,等王良来到时,李七姑正睁开眼睛,念念有词地捧起一只水碗来,那水中竟然直直地竖立着三根竹筷,任她移动那碗,也不倒下来。王良正看得出神,只见李七姑一把抓起竹筷,挥向空中,绕过三匝之后,把水滴洒在了李秀秀的头上,再嘴含一口碗中的水,突然向李秀秀脸上一喷,喷得她猛地向后一仰,额头上滴下汗珠来。这时李七姑又立起身子,从神坛上拔起一支蜡烛,一手拿张黄裱纸,在李秀秀头顶上把它点燃,用火光不停地在她头发上旋转,同时口中的咒语也愈念愈急。忽然,李七姑把蜡烛一丢,“啪”地一拍手,臂膀向两旁摊开,身子向后仰倒在椅子上。仪式便全部结束。
见王良站在神堂门口,李秀秀立刻满脸通红地把头低低地垂下,走过去立在神桌边,一声不吭,两手玩弄着神坛上的红桌布,整个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王良理解她的困窘,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怜悯,并不去望她。李七姑不知道他们在牛庄的事,她只顾自己说话。她向王良解释说:“她头疼,我给她治治。”李秀秀趁李七姑跟王良说话,转身便往外走,李七姑叫也叫不住她,便追上去,给她一包香灰带上,叫她临睡前吞服,把她送到院边,又对她叮咛一句:“找点实在东西吃下去,光香灰不行!”这才回身走进神堂里。
他们赶忙回碾房结束了第三遍碾和罗的工作。这天成绩不差,平均每十斤能出六斤面,这样,每人每天可以有二两。在后来的推碾和罗面过程中,李七姑主动向王良讲到了她方才“工作”的性质和内容。这请神治病很灵验的,她说,这里左近村庄的人家,有病都请她给治。治好病便拿点吃的东西谢她。
王良故意把话题扯到李秀秀身上,李七姑便为他作了些介绍。她说李秀秀佩服李老师得很,关心他日子过得咋样。又说李秀秀自己,怀孕小产,男人卧床不起,眼看就不行了,家里多时没有一粒粮,队里食堂也断炊了。娘家日子胜苦瓜,婆家日子赛黄连,反正是一个“苦”字。她说,李秀秀还盼望着过几年好日子,梦想自己能伺候李老师一辈子呢。但是李七姑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王良在牛庄见到的那种事情,王良想,也许她并不知道?
王良看天色已晚,从碾房出来,头也不回地往下村赶路,李七姑则手扶着碾房的门框,眼睛盯住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时才转身去收拾碾下的粮食。
王良离开上村时已经五点多,一天干下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内衣上的汗水还没有捂干,被顺山沟刮来的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不过他都顾不上去想这些,他心里只在想着李秀秀这个可怜的女人。若是说,那天在牛庄,他感到她很吓人,那么今天,他只是觉得她非常可怜。多苦的命啊……她长得的确不丑,她为什么非去做那种事情不可?难道有一个馍吃就能永远不饿吗?但是这一个馍是什么代价啊!他不知她那天又挣到一个馍没有?是从什么样的人身上挣到的?李老师第二天一早跟她回来,那她一定是在牛庄过了一夜,这一夜又做了那种事情……李老师这样关心她,她也佩服李老师,爱李老师,李老师为什么不教育她?王良真想搞清楚这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愿望。王良迫使自己丢开这个李秀秀,马上,便自然而然地想起李七姑这个今天和他相处了整整一天的女人。这个女人真奇怪,她是个巫婆,王良本该对她厌恶的,可是她竟会让他思念起来。她漂亮的扁平的脸,她推碾时紧挨着他的热乎乎的身子,她身体的曲线,她眯缝着眼睛的笑容……王良又在自己心里拿李七姑的一双眼睛跟房东秋眉嫂的眼睛作比较了。比来比去,他还是认为,女人家的眼睛,最好都是像秋眉嫂那样的,不要像李七姑这样,让人受不了。不过,说实话,李七姑的眼睛也确实吸引人。王良不觉又想起李秀秀来,她的确像她的名字一样,秀而又秀。外表的褴褛和皮肤上的污垢并不能完全盖住她的秀气,还有那天他看见的雪白的肌肤……想到这里,王良立刻在心中自责,他马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西方的成语:“若有恶念,上帝惩罚。”便甩开了这些思想。
王良还没有走出上村,就遇上了薛永革组长。王良便急着向薛组长汇报这一天的经过和李七姑的新方法出粮的情况,谁知薛永革并不急于听这些,他说,明天在队务会议上谈吧。王良便告辞朝前走了,他却喊住王良,问一句:
“有个女人从后山出村了,那是谁嘞?”“女人?”王良一时没弄清薛永革的问题。“是个女人嘞。我远远望见个影子啦。这山洼洼里有个生人啥的,一下子就发现了。”
“哦……”王良想起来,一定是李秀秀,便告诉了薛永革她们那些治病的事。薛永革一听李秀秀来过,好像颇有些兴趣。便问:
“她男人死了没有嘞?”刚问完,又自己说,“怕是还没死啦,你刚来,不知道嘞。”
王良觉得他对这个女人的兴趣有些不正常,便不多说话,更没有告诉他自己几次见到李秀秀的事情。晚饭后,安排好伙房的事,李七姑回到家里,正要上炕去睡觉,便听见薛永革组长在院子里喊她。她一边回话,一边忙着重新扣好已经解开的衣扣,向房门走去,而薛永革组长已经到达门前,想要推门进屋了。李七姑一侧身出了房门,后手把门带上,立在门口迎住他,脸上堆出笑来说:
“薛组长这是咋啦?黑灯瞎火的,有啥子急事呀?”薛永革的态度好像有点不大自然,不过马上便自己稳住了。他告诉李七姑,没啥重要的事,只不过顺路,见她屋里还有灯,就想着来问问上村伙房的情况。“怕我偷了粮食咋的?是来查看我屋里是不是藏得有白面馍馍咋的?”“哪里啦!别人信不过,你李七姑还信不过嘞?队里再饿死一百口子也轮不到你李七姑呀。”“那你深更半夜地来我这儿干啥?”
“我说了没啥嘞。”薛永革找李七姑的确没啥有关她本人的事,不过却真有一桩事促使他来到这里,这时,他不得不开口了。他说:
“我是想问问嘞,后晌到你这里来过的那个外村女人,她是……”
“那是下村李安亭家的女子呀。你不知道?嫁到张家洼去的。”“这我知道嘞,听说她男人不行啦?”“是呀,这咋啦?你有药给他治病?”“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这女人怪可怜的嘞。要是男人真的没有了,叫她回李家沟好啦。”“薛组长真是菩萨心肠呀!老天爷保佑你女人给你早日生个胖娃娃!”“能管的就管一管嘞!”听了李七姑的两句好话,薛永革有些得意了。他便向她说出了自己的主意:“我是说叫她回来吧,也莫去跟她后娘住啦,到我这儿来吧,我正缺个人洗洗衣裳、烧烧炕啥的嘞。我管她吃一阵,过些时,还叫她参加上村的生产嘞。”“啊!”李七姑在这一声“啊”的过程中,心里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未露声色,马上回话说:“你薛组长有这份善心,那还不是她李秀秀天上掉下来的福气?”薛永革更得意了,立即向她下达了指示:
“你找个人给她带个话,就说我说的嘞,叫她男人死了就到我这儿来。就这事,我走了啦。”
李七姑嘴上答应明天就为薛永革去办这件事,便送他出了院子,心里对他安的什么心是一清二楚的。她转过身,撇嘴“呸”了一声,走进自己的屋里。一边上炕去睡觉,一边自言自语道:
“把老娘当条狗使唤,你肚里有几条蛆,老娘全知道!”这时,她心里已经想好了对付薛永革的主意。而同时,她不由得把这位薛组长和今天跟她推了一天碾子的王组长去比较着。“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她回忆着王良这一天实实在在的干活态度,王良端给她喝的水,还有王良跟她身子碰身子俯在碾杆上时她所感受到的那股热气。她在自己心里说:“省城里来的人,到底不一样。”
第二天清早,王良听见院子里刷刷的扫帚声,推开房门,看见是秋眉嫂在扫地。她那条受伤的腿好像还有点瘸。王良连忙走过去,不等秋眉嫂说什么,一把从她手里抓过扫帚,便扫了起来。秋眉嫂并不和他争,只静静站在一旁,好像发呆似的注视着他。王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找话跟她说。他问:“明贵呢?起来啦?”秋眉嫂说:“早起来啦!披上衣服就不知去哪里了。”王良正想再找句话跟她说,忽然,院口有脚步声,王良和秋眉嫂同时转头,看见是李七姑。她婷婷袅袅地走进院里来,王良还来不及反应,李七姑却先招呼他,她说:
“王组长,早呀。你这个勤快人,是帮秋眉妹子扫院子呀。”秋眉嫂脸红到脖子后边。王良不知道她有什么脸红的必要,但是自己也立即觉得不自在了。李七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他和秋眉嫂身上转了两转,好像在说什么,但王良没领会到。这时,李七姑自己忍不住了,又开口说:
“秋眉妹子呀,你遇上好人啦。背你下山,给你治伤,还帮你扫地,这往后,你就有了靠山啦!你这命是哪世修来的?咋不叫我屋里也住上个王组长呀!”
这女人嘴利得过分了,但是王良也拿她没办法,只好不说话。见王良和秋眉嫂逆来顺受,李七姑也知趣,便对王良嫣然一笑,拉起秋眉嫂进屋去了。两人一进屋,便关起门来低声地谈说。她们谈了好一阵子,李七姑才出来,朝正房王良的屋里瞥了一眼,便急匆匆走了。秋眉嫂马上就来向王良请假,说她有点事要去中村一趟,还要去后山张家洼找李秀秀,上午不上工,该挖的菜她下午补上。
找李秀秀?王良心里动了一下,却没想更多。秋眉嫂立刻就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