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领来的燕麦质量太差,十斤出不了五斤粉,立刻影响到伙食的质量。薛永革组长告诉王良,李七姑有办法,叫他去“取经”。王良一早便来到上村食堂。头天薛组长通知过李七姑,她做好准备在等他。李七姑的准备不仅是燕麦,还包括她自己,她今天特别地打扮过。头梳得很光,抹了刨花水,雪青布大襟褂子和阴丹士林裤子配得很匀称。她跟许多山里人一样,扁平的面孔上五官很是齐整,不过她的脸洗得比村里别的男人女人都干净,看不出三个白圈圈。她身材不高,上身比腿略长些,是那种在当地被称作“板凳狗”的体型,但是并不难看。她胸部有些向下垂,臀部特别肥大,好像远远地吊在腰后边。从侧面看,她是一个“S”型,跟她正面和背面的葫芦型很是协调,颇有些曲线美。李七姑确实拥有一种吸引异性的力量。在这个饥饿偏远的山村里,她的确与众不同。
李七姑先是对王良瞥一眼,嘴角调皮地翘一翘,双手交叉在前面,把个胸部向上托起,两只稍稍下垂的乳房被安排在正常的位置上,显得更美一些,这才故作正经地对王良说:
“办法是有的,可得动手做,不花力气莫想多吃粮。”
王良想:这女人存心拿我当劳动力使唤了。他倒也不怕,便请李七姑吩咐,他干。
办法也简单:先把燕麦在锅里炒过,再碾,多出粮食的奥秘只在于,炒黄的麦芒和麦糠也被碾细,这就增加了出粉的数量。虽然是自欺欺人,但在当时也很有用。
王良脱去干部服上衣,在李七姑的指导下炒起燕麦来。李七姑在灶下为他烧火,同时也一旁观察和欣赏他的动作,真是“目不转睛”。几锅炒好,凑够三四十斤,王良便拿到碾上去推。李七姑存心要考验他,拿起一只水烟袋,跷着二郎腿,坐在一边,俨然是个监工。这王良倒也不在乎,推碾这种活,他在河北农村下放时干过不止几十回。幼时在家,推磨的活也没有少干。这也许是他跟其他知识分子不一样的地方。他几次转头都看见李七姑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不停地说:我在看着你,你为啥不看我?我好看吗?我喜欢看你,你知道吗?等王良碾过一趟,上过罗,再推二趟时,李七姑忍不住了,她走过来把王良从碾杆上挤开,叫他休息,她推。王良争不过她,去立在一边。过一会儿,她却又把身子往里挪挪,叫王良过去给她搭把手,王良只好和她并排推起来。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王良很有些不自在,而李七姑却像很适意,身子愈来愈向王良贴近,他想躲也躲不开。几圈一转,王良感觉到,李七姑把力气尽量使在碾杆上,不让他累,她其实不是要王良搭手,只是想更接近他。王良一边跟她并肩绕圈走着,一边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要得到什么?她到底算不算漂亮?她恐怕连字也不识吧?但是这时,王良在自己心底已经承认,这位李七姑的确是一个并不讨人嫌的女人,而且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推着推着,他们交谈起来。李七姑说了些对王良的赞扬话,说他不像那些只说不练,光会指手画脚的干部,他是好样的。她态度很真诚,不像是奉承话;并且她说,刚才是故意要试一试王良,看他像不像个庄稼人。李七姑的坦率让王良能较无拘束地跟她一同干活和聊天。王良觉得,这女人精神和身体比秋眉嫂好,肚子里的心思也比秋眉嫂多些。但是她为人爽直,心地善良,没有想害人的坏心思,至少对他不是。在这片黄色的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身上的争取生存和满足的意识比别人都强。也许是她的这种勃勃的生气,让王良觉得她不讨人嫌。至少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环境中,她让人愿意接近。这时王良趁机再问李七姑关于树旺孩子的事,李七姑仍是不接话茬,只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她建议王良快点把树旺女人安顿一下,老在山上哭,人会垮的。李七姑跟王良谈起队里的娃娃和病弱老人与孕妇,还问他知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她特别提到中村李顺的媳妇盼水,让王良知道了这就是全队唯一怀着身孕的那个寡妇的名字。
“你们当干部的要把心多用在她身上,我们李家沟人全都感你们的恩。”李七姑说。
“要为她做些啥?”王良虚心地问道。“还有啥?多给些吃食呀。那干秧上还能结出好瓜来?”王良谈起那天进村时听到的李永旺家的“咚--咚--咚咚”的斧子声,李七姑便问他知道两个孩子是怎样死的吗。王良很希望知道一个不是李明贵在地里说的那种原因,但是,的确是那个原因。对于种子上拌药的做法,李七姑激动地说:“现在村里早就没了鸡,地里连只老鼠也没有,拌药治谁呀?一粒种能换千颗粮,哪个庄稼人会把种子刨来吃?那娃娃家不懂事呀,咋能用治禽兽的办法治他们!”她说得句句在理,王良一句话也不能说。她便乘胜向王良攻击:“你们呀你们,就知道完成任务,上级叫拌药你们就拌药,药死人也不管!反正你们到时候沟子一撅走路,管我们李家沟会不会断子绝孙!”
两人谈得熟悉了,王良便问起她家里几口人,为什么是一个人过。李七姑并不正面回答他,却当着他这个男人的面把天下男人都骂了一通。什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呀,好吃懒做呀,都没良心呀,只会叫女人给他“洗衣做饭,生个肉蛋”呀,不把女人当人呀等等。李七姑不谈自己的男人,却以王良的房东李明贵为例,说他不是人,虐待和折磨女人是全队出了名的。她还毫不顾忌地说,当干部的男人尤其坏,要利用权势占别家女人的便宜。王良不知李七姑所指什么,听得有些气恼,也是为了躲避嫌疑,便坐在一旁不去理睬她。她着笑脸走过来对他说:“你气啥,又不是说你,这里干部又不是你一个。”见王良仍是不搭腔,过一会儿,她又走过来立在他面前,认真地说:“我不是胡说。你慢慢会知道的。其实就从你家女主人身上,你也能知道好些事。”王良心想,她这指的是什么?莫非就是我那天撞见的那个人的事?那天我在院口遇上的那个人大约就是个什么干部吧?但李七姑只肯把话说到这里,王良也不想对她承认自己特别关心这件事,更不愿意她这样认为,便不问下去。然而片刻沉默后,心直口快的李七姑又忍不住自己对王良谈起来。她说:“我说李明贵不是人,也不是随便胡说糟蹋他。这个不配当男人的狗东西,别人占他女人的便宜,他还想趁势捞一口油水呢。嫁给这种男人,还不如自己去当婊子,干啥要为他去卖身!”李七姑还是没把事情说明白,王良的疑团还在心里,他却也没有再问。他立起身来,帮李七姑去推碾,推着推着,李七姑又憋不住了,自己拾起方才的话题来。“你来的这几天,听说,你房东家有好戏给你看?”王良知道她指的肯定是那个奇怪的来客以及他在李明贵家引起的风波,已经传到这个女人耳朵里了,王良还以为就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呢。不等王良回答,李七姑又说下去:“这年头呀,当女人难哟,长得俊了就更难!”说完这句,李七姑停下不说了,吊起王良的胃口。推上半圈,她再说下去:“‘丑是家中宝,美了惹烦恼’嘛,这不正是?一点不假!”说到这里,她侧头望着王良,看王良要不要听下去。王良心里想听,但外表上不露声色,李七姑看出来了,便满足了他,继续再说,不过,只说了几句:“张秋眉的事嘛,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这女人不是个骚货料子,她人品是头一等的,书也念得比谁都多,心也不坏,只是命不好啊。”
“是啊,秋眉嫂的命的确不好。好端端地会从坡上摔下来,腿都摔伤了。”王良无意间接着她的话说。
“听说了,摔得咋样?”李七姑说。“不重,我给她包扎了,把她从山下背回来。”王良说完,立刻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你背她回来?”李七姑的反应好像有些特别,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睛瞅了王良一下,脸上好像有种调皮的笑意。
这时,到了李七姑该去烧午饭的时间,这场谈话便没有继续。其实王良心里很想听她说下去。她并没有为王良解开心头关于秋眉嫂的疑团。
李七姑给王良做了一顿特殊的午饭,王良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她用水把面粉煮成糨糊,再把野菜切碎调进去,加上盐,确实比菜饼子更能下咽。
整个一顿饭,这女人都端端地坐在王良的面前,身子向前探,两只乳房托在桌沿上,献宝一样正摆在他的眼前;一双勾人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盯得他手足无措。王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实在太大胆,要提防她才是。同时下意识里他已经察觉,该提防的还有他自己。
李七姑很快就发现了王良的窘态,但她还是不走开,找话跟王良说,用来打消些沉默。她告诉王良,她的侄女婿是薛组长厂里的工人,“他啥事都知道。”她说。
这时她眯缝着眼睛伸过头来问王良:“你知道吧?”
“知道啥?”“薛组长的事。”
“我刚来,以前不认识。”李七姑身子往后一仰,脸上带着笑地说:“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她虽然不像个好摆弄是非的长舌妇,说这话时却也有一点鬼祟的表情。王良对薛组长个人的事并不感兴趣,便没有接她的话,只低头吃饭。这女人伶俐,马上就不说下去了。不过,过了一会儿,李七姑好像实在忍不住,自己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