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革的马桶盖分头今天梳得特别亮,好像抹过水或油。挎包里圆鼓鼓的,一定是装着什么东西。他没有跨进门。王良和李山青迎着他站起身来。他问了问收菜的数量,再顺便问了这个月下村实际用粮的账,没说什么话,只随便地对李山青说一句:“好好干,家里那五口靠你嘞。”便叫上王良一同去李明贵家正房了。从厢房窗前经过时,薛永革踮起脚跟往屋里张望,王良不知他想看什么。他问王良李明贵女人在哪里,王良才知道他想看看秋眉嫂在不在家。
王良请薛永革上炕坐。薛永革斜靠着墙,两腿放在炕席上,先为自己卷一支烟抽。王良向薛组长汇报了上午查看下村的过程,并且说,自己个人认为,要想夏季有收成,任务是很艰巨的。眼看端午节了,还有那许多地没种上,现在点在地里的豌豆,恐怕连豆苗也吃不上。薛永革好像不喜欢听这样详细的汇报,也拿不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只叫王良“抓紧点,有事就找李明贵,他懂嘞”。看样子薛永革不是为找王良才来的,他今天下午也不想去别处了。他抽完一支烟再卷一支,又到厢房窗下张望过两次,说是想找秋眉嫂要水喝,每次去那窗下,都带上他的挎包,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秋眉嫂,但是找不到她人。秋眉嫂上山挖菜还没有回来。他便跟王良聊起天来,王良不胜荣幸地倾听着薛组长的谈话。薛永革告诉王良,李树旺女人昨夜守在山坡上没有下来,还不住地哭泣,影响太坏。
他很生气地说:“这狗日女人,再不停哭辩论她!”“不是叫李山梁同志做了工作吗?”王良说。
“李山梁这人呀,听话得很啦,叫做啥做啥嘞,就是不得力,只会耍杠子。其实人家没人怕他嘞。”说到这里,薛永革停了停,又说,“不过这村里的人倒也服他,比对李满坡服得多嘞。说良心话,他能力虽差些,但是私心少,多年来一心扑在队里的工作上,叫干啥干啥嘞。”
“要把李树旺女人喊回来,再待在山上,人怕顶不住。”王良谨慎地建议他。“叫她狗日死去!狗日女人,哭得影响太坏了嘞,非辩论她一回不行啦!”
薛永革对这女人实在恼火了,嘴里又咕哝一句,“这家人不是好东西嘞!”看来他对李树旺家的印象很坏。过一会儿他又说:“我想在上村开个会,发动群众,运用阶级斗争武器,叫大家发言,就说她狗日大哭大叫,破坏治安,破坏生产。你看咋样嘞?”
“李树旺什么成分?”王良谨慎地问。“贫农。世代贫农啦。”
“那--”王良的意思是,怕不好轻易斗争他们。但他不愿直说,怕顶撞了薛永革。
薛永革好像也感觉到这一点,但是他为了在王良面前维护自己的威信,故意硬着嘴说:“想斗她就斗一顿,有啥了不起的?谁能把我咋的?”不过,停一会儿,他还是说,“找时间开个碰头会,问问李山梁的意见啦。反正,对这种人不必手软嘞。阶级斗争是一抓就灵的嘞。”
薛永革好像很久没有找到个可以谈话的人了,跟王良天上地下地聊起来,又谈苏联的加加林乘人造卫星上天,又谈中国的知识分子改造问题,发表了许多宏论。他说人造卫星这种东西没用处,苏联搞这个是因为社会主义发了财,钱太多了没处花。“地球上的事情都办不好嘞,还想到天上去!依我看呀,先把个美国消灭了,全球一片红,再说别的啦。”他认为知识这东西也要用毛主席的辩证法来看待,“学得太多了,要走到它的反面去的嘞。你们知识分子不都是知识太多了才会当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吗?你看,哪个工农兵当右派的嘞?”既然直接谈到了右派问题,他也就坦率地对王良说:“右派整得好!整得痛快啦!还应该再整凶些,杀几只鸡给猴子看看嘞,叫那些狂妄的‘知识里手’老实点。毛主席心太善了嘞,现在整得不过瘾啦!”对于薛永革这些立场坚定的见解,王良这个右派分子不敢有半点怠慢,马上直起腰来端正地立着,听他教训。薛永革却是像毛主席一样的与人为善,他只是一般地谈论问题的性质,并没有和王良个人过不去的意思,他反而和颜悦色地对王良说:“你听了不要不高兴嘛。我这是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见嘞,我说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嘛。哪一天你听了这种话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心悦诚服地拥护了,你就算改造好了嘞。”
薛永革谈得愈来愈有劲了,从李家沟谈到县城,又谈到他自己,他告诉王良许多有关他的家庭、经历、工厂的情况和他们县里的事。这让王良觉得,薛永革对他这个右派分子缺乏着阶级斗争的观念,这跟他的立场有些不大相合,但又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来提醒他。薛永革告诉王良,他的工厂因为农村闹饥荒,烟叶供不上,原料不足,半停工,工人不安分,工作难做。他便趁机要求下乡来支援春耕,这既光荣,又躲开了厂里的难题。
“给你说实话嘞,我也是嫌家里烦,出来躲躲清闲啦。我那女人呀,是个标准的‘三星(心)’牌:见了恶心,想起伤心,搁家里放心嘞。你不知道她有多霸道!开扇窗子也要听她的,不叫你开你就不能开。她样样有理,你样样没理,动不动龇牙咧嘴嘞。”
稍停一停,他又说,好像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她就会凶,除此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嘞,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货,有她没她一个样的嘞。连个娃也不肯给我生。一只不下蛋的鸡!”这时,他发觉不必在王良面前说自己家里的事,才立刻止住。
话题转回到工厂里,薛永革又忍不住对王良说了许多话,好像他到乡下来支援春耕,不光是为了躲开家里的女人和生产上工作上的难题,还因为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愤愤然地说:“你不知道啦,当个厂长有多难!动不动就有人戳你脊梁,说你这不是,那不是,背后搞你,恨不得我的位子让给他去坐。还偷偷价去调查我嘞。你调查好啦,看看凭我对革命的贡献,凭我的级别军衔,凭我的厂长位子,吃那么点,用那么点,住那么点,有啥子了不起的?不说别的吧,就拿出身说,全厂有几个比我苦大仇深的嘞?我连亲爹都不知是谁嘞。”他好像觉得自己有些说漏了嘴,忽然刹住,不说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很舍不得今天这个说话的机会和听话的对象,实在忍不住,就又发泄似的说了一句:“他奶奶的,连老子的城市贫民出身也怀疑起来啦,也要去调查!”
然而,片刻以后,谈起他如何当上中尉的,薛永革又变得兴致勃勃了。他的这些话好像早就存在心里,需要找个肯听他显摆自己的人说出来。在这个山沟沟里,王良是唯一可以听他说话的人,于是他完全忘了王良头上的右派“帽子”。他告诉王良说,那是入伍的第五年上,他那时是个班长。说来凑巧,那天连长派他去师部送一封信,等回话的时候,他听见里边在争吵。过一会儿,值班军官出来对另一个军官气呼呼地说:“这小子不识抬举,连升四级都不干。”原来师长昨夜骑摩托车去打野鸭子,翻下山受了重伤。手术后急需大量输血,找了几十个小伙子来,挑了个血样最好的,叫他一次输八百西西,答应给他提升中尉。那小子就是不干,还说什么“要在战场上给命都行,为这个不干”!师长老婆气得发抖,叫来的人都散了,这小子又死活不肯,真不知咋办。薛永革立即表示他愿意为首长输血。他是“O”型血,质量一向是好的。抽血一验,确实不比那小子的差。于是,一切顺利。他不久便被“提干”,王良一下子没听懂什么是“提干”,眼睛瞪一下,薛永革马上解释说:“就是提升当干部嘞。”三个月之后,又升他当了中尉。又过一个月,叫他“光荣转业”。回到县里,就当上了那家小烟丝厂的厂长。
“运气来了,山也挡不住啊!”薛永革得意地一笑,又说,“有了这一着,啥事不好办嘞?八百西西血算啥,苦一时、甜一世嘛,这多合算嘞!”薛永革在发出这种得意的笑声时,顺手拾起炕上王良的一根布裤带,在手中凌空兜起圈子来。透过他喜形于色的表情,王良仿佛看见了他思想发展的轨迹。此时此刻,薛永革这位厂长和前中尉军官的心中,只有一幅他未来升官发财和舒适生活的憧憬图。马克思有一句名言:人性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位薛组长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他作为一个人的全部的品性,的确是他此时此刻所处的社会关系的总和。
接着,薛永革俨然以中尉军官的口气命令王良:“快吃晚饭啦,去叫李山青来!”“不必了,”王良说,“他见你来,会多做一只饼子的。”“不,你立刻喊他来!”薛永革真是在下命令,王良便立即服从。李山青来时,薛永革吩咐他:“给我烙个净面的。快点!”
在等李山青做饼的时间里,薛永革继续对王良说话。随着刚才做饼的话题,他自然地谈到了吃。薛永革同志没有到过北京,连在北京住过的人也很少接触到。他颇有兴趣地问王良吃过烤鸭子、糖醋里脊、大螃蟹没有,去没去过北京饭店,那饭店都卖些啥,卖不卖羊肉泡馍,进门要不要看工作证,要哪一级的证明和介绍信才能住进去。比如说,他们厂里开的介绍信行不行。他又问王良去没去过中南海。王良说去听过一次周总理的报告,他真羡慕得眉眼都在抬动。他再进一步问王良见没见过毛主席,王良告诉他,只在五一、十一游行时远远望见过。他说:“那你已经了不起的啦!”说到这里,薛永革好像觉得在这个右派分子面前,自己身为领导,有点失了身份,便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不再问什么。
半小时后,老李送饼子来,好像时间并不迟,哪知薛永革有些等急了。伸手接饼子时,满脸怒气地训斥李山青:“你这个人啦,我叫你做事,总是慢慢腾腾的嘞。不高兴做咋的?看不起我这个领导咋的?”李山青一句话也没敢说。薛永革拿上老李送来的饼子,放在挎包里,便回上村去了。他打开挎包时,王良眼睛瞟见,那里面还有两只白馒头。王良想起他开头说过有东西要给秋眉嫂的话,该不是给她这两只馒头吧?
早已是下工吃晚饭的时候,李明贵夫妇都没回家来。王良正想去领自己晚饭的饼子,安亭家女人提着装满野菜的篮子,慌忙地跑进院里。她找李明贵,却撞见这位新来的王组长,她又想跟王良打招呼,又没胆子,畏缩地往回走。王良喊住她,称她“大嫂子”,问她有什么事,这女人才站住脚告诉王良:
“明贵媳妇从山坡上滚下来,腿肚子上出血,正坐在那边,她想叫明贵子去弄她回来。”
“哎呀!”王良在心中暗自惊呼,立刻问安亭女人:“去食堂找过没有?”“去了,明贵子不在那里,山青说他上东驿车站里找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