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闲话家常
一个人一生究竟能消耗多少口水?
十分钟前开始,扁豆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她漫长的六百五十年记忆中,她非常十分无比确认,面前这位貌似和蔼、大方、有礼的太太绝对是她见过最啰嗦的人。整整两个钟头又五分零十六,噢不对是十七,十八,十九……秒,她一直喋喋不休,根本容不得旁人插上嘴去多问一句。话述的内容从邻居家养的小京巴的户口问题,到自己老公单位食堂大师傅姐姐家的小侄子的吸毒史,要多八卦有多八卦,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要多琐碎有多琐碎。扁豆直觉得有百八十只苍蝇正集结在自己耳畔,“嗡嗡”轰鸣着盘旋,吵得人晕头转向。
饶是阿相先生涵养好,此刻也同样被逼到极限。扁豆忐忑地看着他手扶额头,太阳穴上青筋跳突,另一手指尖急促地敲击桌面,便知他随时可能爆发。
才想着,就成真,只听得一声不耐烦的“行了”,整个世界立刻清静了。
扁豆愣愣望着先生仍旧举在半空中的剑指,心中升起十万分的崇敬。第一次,她就先生对客人做出的失礼行为表示赞同,甚至要鼓掌庆祝。
“耶,好棒啊!先生先生,这就是定身咒么?”
“唔!”先生犹是痛苦地揉着眉心,“我同时还加了飘渺诀,让她在幻境里泡着,容我消停会儿,头都疼了。”
“嘻嘻~~方才我还想,您今次会不会直接把客人扔出店去,没想到却只是定住她。先生果然是定力越来越好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你想我把你也定住?”镜片后射来的视线,全不似上扬的嘴角那样带有笑意,冷冷透着寒。扁豆被盯得后脊发凉,立时小手捂住嘴,噤声不语。她知道:先生毛了,真的毛了!
妖界历来有几条不成文的忌讳,即:不要让琅禹侯君拔刀,不要偷喝阿色师傅的果酿,还有就是不要惹阿相先生发毛。因后果都极其严重,又被大小妖怪们合称为“三不要”,传世谨记。而古往今来,敢违此三条者,虽不至尽皆挫骨扬灰,死无全尸,下场也都不可谓善终。
扁豆才活了六百五十年,还没修炼成火辣身材的熟女模样呢!若这会儿死了,她可是难以瞑目,不觉更对那坐着成痴呆状地妇人心生怨恨,暗地里骂道:“都怨你!扁豆活这么久都没听先生大声喝骂一句,今儿因了你的烂舌平白叫先生凶了,恨死你。呸呸呸……”
因情绪投入太过激烈忘我,扁豆无意间将暗骂恼羞成了明啐,等意识到时,先生正单手支颐好笑地看过来,臊得她瞬即涨红了脸。
“先、先、先生……我、我、我……”扁豆垂着头,手绞着衣服下摆,结结巴巴急欲辩解却连不出个整句,反逗得先生“咯咯”笑起来。
“呵呵,过来过来!”
扁豆听话挪到先生边上,被他宠溺地抱起搁在腿上坐着,抬手拍了一下她额头,调笑道:“这么点儿委屈就受不了啦?将来怎么接我的衣钵,打理这家小店?”
“嗯~~”扁豆扭着身子撒娇,“不是一回事儿嘛!客人再无礼,总是不相干的外人,真不乐意了,还能像先生这样施个术教训教训。可先生是先生啊!扁豆一落生就跟着先生,从没见您这样冷淡过。先生恼起来,眼神真吓人,看上一眼,扁豆心都凉了。整个妖界我就认先生,您要是不待见我了,我就成孤儿啦!咻……”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小嘴一瘪,水汪汪的大眼睛顷刻噙出两包满盈的泪来,着实惹人垂怜。先生却不买账,笑呵呵仰身靠向椅背,好整以暇地催促:“赶紧的,快别忍着,且叫我瞧瞧你的出息,是不是真能演出个泪流成河来?”
“嘁,没劲!”小扁豆用力眨巴几下眼收回了泪,嘟着嘴很是悻悻,“我瞧着电视里的美人一落泪,就有大把大把的公子哥去温言软语好生哄慰,不想这招对先生竟是没用,真扫兴!还是说,先生您不是男人噢?”
先生一脸遗憾:“依着成妖的秉性来说,本主确然是男子。奈何你不是娇俏佳人,我对小丫头的眼泪可没兴趣。”
“呃……”扁豆又一次被先生的刻薄狠狠挫败,恨了个咬牙切齿,随即赌咒发誓般大叫:“您等着吧!扁豆一定会变得又漂亮又性感,把先生迷得神魂颠倒嗒——!”
“啊?”先生愣了一下,旋即爆笑如雷。而回过味儿来的扁豆,则已然悔得痛不欲生,恨不能立即、马上、瞬间消失。
知她羞愤欲死,先生反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下颚抵着她颅顶,乐不可支道:“小冤家,我算服了你了!”
扁豆头深深埋在胸前:“先生快别说了,扁豆已经很想去死了。”
“别!你死了,我多无趣?少了你这小冤家,没得那么多笑话可回味了,日子委实清淡。”
“您还说您还说,不许叫我冤家了。”
“‘冤家’两字又犯了你什么忌讳?”
扁豆昂起头言辞凿凿:“您没听白娘娘管许汉文叫冤家?这是情人间的称呼呀!”
“呃……”先生心情沉重地推了推眼镜,“叫你别总去读那些凡人写的闲书,又不听话。”
“扁豆听话没去看那些书呀!电视里演的,我有什么办法?”
先生脸一板:“以后电视也不许看了!”
“嗯咳,嗯咳……”扁豆小脸一垮,满是委屈,“先生不要呀!扁豆其实不爱看那些电视剧的,不过转台的时候稍上一眼,您知道扁豆一向最喜欢《小狐狸阿布》了,那个是动画片,很健康很阳光的。”
扁豆这次是真哭了,为了保有对一部凡人拍的动画片的观看权急哭的。这可叫先生有些措手不及。错愕过后又自嘲地想,这丫头虽是经了几百年的洗练,可那点岁数在妖界也不过算是个未更事的娃娃,自然无法要求她像人类一样长一岁就成熟一些,只能静静等待她每一次穿越过百年的沧海桑田,可以再长高一点。所谓永恒的生命,总是要比转瞬即逝的花开花落,多一些耐心的。
如是想着,先生一贯的宠溺愈发泛滥起来,抚着扁豆颊上的珠泪近乎讨好道:“好啦,先生跟你开玩笑的!不把电视封起来,别哭了,别哭了。”
扁豆将信将疑:“真嗒?”
“嘶~~”先生眯起眼,很不服气,“我说你这丫头能不能别老是对我的话抱着怀疑啊?换了别的妖怪,只消能得到阿相领主一句保证,能乐上个百八十年的。”
“嘿嘿,”小丫头终于放下心来,破涕为笑,“先生最好了!”
“嘁,口蜜腹剑!”
“谁说的?扁豆一向心口如一嗒!不信,您挖出来看。”
“呃……”先生额上汗了汗,“我说你一玉石精,哪来的心啊?没来由说起些要死要活的赌咒,定是又从凡人那些书上戏里学来的歪说。豆儿啊,你这样玩玩闹闹不正经看书,倒是预备花几年去修成二等妖怪?”
扁豆急急辩解:“不是不是,扁豆看的都是写妖怪的书啊!就算方才先生不让看的电视剧,里头那个白娘娘也是妖怪来的。对了对了,扁豆原还打算跟先生请教咧!那个白娘娘是白蛇吧!那就不是妖,是仙呢!为什么连她相公在内的凡人都说她是蛇妖呢?”
“凡人哪管妖界那许多的划分?”每次提到凡人的一些见解,先生总习惯性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嫌恶样,“一直以来,他们只记神仙都是凡人做,早忘了自己的母神女娲娘娘的原身也是人首蛇身。莫说是妖,说白蛇是仙都算屈尊。须知白蛇同蛟相类,都是龙属,一旦得道便化为龙,入神藉。”
“嗳——?那法海擒妖,岂非等同于逆天犯上,是在亵渎神尊仙体了?”
“岂止犯上,简直是狗拿耗子。法海乃僧,事修佛法。经文所专,实为净化宵邪,荡涤浊念,对于由众生欲念催生出的怨灵恶鬼自是有效。白蛇乃天地所生自然之物,何来邪气?真要擒,也该是以重阴阳分八卦的道术周旋,破她灵力,再锢原身,或可成擒。”
听此一言,扁豆心中的信念全数崩溃,讷讷探问:“先生的意思,那故事也是瞎编的?”
先生不耐地摆摆手:“编的编的,都是编的!佛所主张,是人心一念,若重养心,人也能成佛。这与‘神仙可由凡人做’的道术思想可谓不谋而合。所以说,佛也好道也罢,说白了,不过是凡人想要超然达到仙神之境的野心作祟罢了。现实里做不到,就在书里找补。殊不知,越写越荒唐,越编越露怯。连母神的蛇仙也当成妖来写,忘宗都成境界了,焉能成仙成佛?真真笑死人!”
说着说着,先生便有些义愤填膺,眉头紧紧拧起来,愈显老态。扁豆小心拽了拽他衣袖,怯生生道:“先生莫气,人之愚傲,已非我等妖仙教化几句便可稍移。也是扁豆不对,以后再不读那些劳什子的破书,再不拿这些蠢话来烦先生了。”
瞧着小扁豆原是天真的脸庞挂起不相称的忧郁,先生蓦感自责,懊恼自己不该情之所至,把上位之人的多虑强加给小孩子。奈何话出口,覆水难收,他便只好揉揉扁豆的头,涩然一笑道:“先生没生气,更不会生扁豆的气。其实你偶尔看看那些个闲书也无妨,正好可以拿来同妖界正统的著书对照着学。像这样边问边学,于你来说或许反是正途。”
“嗳,先生是在夸我么?”
“对呀!知道提问,说明我们扁豆是有用心在想啊!较之那些不懂学以致用的书呆子,我倒乐见你这般活学活用。”
“呵,呵呵,原来真是好话听着舒服!难得听先生赞几句,扁豆受用得很。”
扁豆憨笑着,又回复了那副天真烂漫牲畜无害的可爱模样。先生看在眼里,心头暖暖的,有感动汹涌而出。始觉,原来这六百多年的相处,自己这饱经风霜的老妖怪已经让那干净的笑容喂得上了瘾。不怪前些日子去见老友阿色师傅,还被他嘲讽恋童,或者,确确实实是恋上了,不是童,而是笑。
非凡的生命太过漫长,没有在生存的挣扎中熄灭了魂魄的精光,大多数妖怪却在世事的经历中慢慢变得淡然,不会很热烈地去喜欢,不会很深刻地去憎恶。同时,也不再很单纯地相信与托付。
于是,生命越不朽,生活,越孤独。怀着沉淀入灵魂深处的空虚,与时间一道流淌过几千年来到这一世的天地间,阿相先生长久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六百五十年,他的生活变了,心,也变了,因为一份尚未被时光侵蚀玷染的纯良。
二、虚言、实情
主从闲话,不意忽略了边上还有位客人犹陷在幻术里神游太虚。虽说阿相先生本打算多定她几个时辰,却不想她身上倒出了异样。
最先发现的自然还是先生,扁豆瞧见先生眼里的讶异,便也撇头望向那个痴痴呆呆的活体雕像。这一瞧不要紧,可把年幼的小扁豆吓一跳,只见那妇人的头竟上下左右胡乱甩动起来,且越甩越快,幅度也变得大起来。
“先、先、先生,”扁豆已然吓得话也结巴,“怎么会这样?”
先生沉着脸不作答,放下扁豆快步走上前去,一手稳住那颗活跃的头颅,一手用力攥住妇人下颚掰开她嘴,随后缓缓吸气,悠悠吐息,好似吹灰般将口中灵气送入了妇人嘴里。只一刹,那头颅便安分了。
由着那妇人保持大张着嘴的狼狈样,先生松手退后两步朗声叱道:“大胆小妖无礼至极,见了本主焉敢不拜?”
话音方落,妇人口中蓦地腾起一股白烟,袅袅荡到半空又细化成一缕缓缓落地。烟散处,就见一巴掌大的人形小妖匍匐地上,向着先生不住叩拜告求:“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阿相先生恕罪……”
见那豆丁样的妖怪现形,扁豆顿觉新鲜,急急凑上来仔细观瞧。一看之下,更感稀奇,原来它竟生得无眼无鼻,左右找寻下也不见脑袋两边生着耳朵,整张脸上就一张嘴在唧唧歪歪,委实怪异得很。不过身上穿戴倒是规整,一领灰色斜襟短褂配黑色布裤子,腰间系着玄色锦带,足上蹬一双同样黑色的缎面短淙靴,若忽略脖子以上的部分,还算挺周正的。
仗着阿相先生在侧,扁豆那副天生胆大不怕死的个性又冒上来,全不顾忌那生僻小妖可能包藏祸心,索性趴到地上,鼻子几乎贴着人家脑门仔细端详,一边还兴奋地问先生:“先生先生,它是个什么呀?‘妖’还是‘精’?叫什么名字?”
“你看它像什么?”先生不答反问,负手而立笑眯眯看她。
“像张嘴喽!噢,我知道了!”扁豆冷不丁嚷起来。
只她这一嚷不要紧,可把地上的小妖吓得不轻,一个扑倒直挺挺趴在了地上。她这“罪魁祸首”混不在意,也不说扶一把安慰一下,只管自己爬起来跪在地上仰着头跟先生汇报:“它是‘精’,是条叫‘阿灿’的三寸不烂舌。”
先生点头微笑,对扁豆难得答对问题表示了一下赞许。随后俯身将她抱起站好,再对着地上那名叫阿灿的小妖命令道:“起来回话!”
“是,是。”
想来这阿灿应是比扁豆成精的历史更长些,自然也晓得妖界那个“三不要”的通则,是以战战兢兢,只敢稍稍抬起上身,犹是跪着说话。
先生无意在礼数上多费唇舌,只冷冷诘问:“为何缠着这妇人?”
“回先生,小的是在帮她。”想是忧虑惶恐至极,阿灿的声音更显尖细。
“嚯?帮人帮到连规矩都废了,居然隐了灵气躲着不来参见于我?”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先生容禀,小的实在是有苦衷。”
“本主正在等着你的好借口。”
“是是是……”阿灿卑微得,几乎整张脸贴在地上,“先生知道,小的原身是古代一名善雄辩的谋士被敌方国主割下的舌头。虽说后世人为了纪念惨死的谋士,将那名舌盛在盒中供奉,得沐了几百年的天地日月精气终生出了小的,可也注定了小的一生只能不停靠舌战来积聚精气,不然那人身肉种的原身势必腐坏,小的也就灰飞烟灭了。小的既因人而生,这善辩的本事当然也只能还施在人的身上。又因凡人阳寿终有尽,小的便也只得如轮回转世般不断跟换寄主。而小的这一世的寄主,就是眼前这妇人了。”
“她?”先生颇感意外地斜睨了妇人一眼,“方才听她自述,不过是名普通的全职太太,你的能力放在她身上,岂不白费了修为?”
“唉……”可惜了阿灿没长眼睛,无法眉目传情露一副忧郁公子的模样,便只得用力叹了个万分幽怨,继而开了话匣子,洋洋洒洒讲了个痛快。
阿灿的言说里,曾几何时,那妇人也是个满心抱负,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慧人儿。大学念的法学院,主攻商法,毕业后先是在国际私人法律事务所谋了个不错的差事,专事给大公司草拟合同。积累了两年社会经验有了人脉,便辞职出来开了自己的公司,专做知名跨国企业的国内法务代理。
本来一介女强人,奈何终究逃不脱一个情字,竟甘心关了公司与丈夫一同白手起家,助了丈夫的基业,反废了自己的前程。世易时移,丈夫的公司蒸蒸日上,她又顾及外面的蜚短流长,不愿听人说女强男弱损了爱人的自尊,遂急流勇退辞了公司里所有职务头衔,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殊不知,这一退,既让自己淡了同外头的交际,也淡了夫妻同甘共苦的亲密。如今伊人岁长色衰,整日里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盼着日暮西山后,了了公事的丈夫下班回家能奉上几句温言软语,却经常是饭菜凉了又热,夜深人静才等得人回。见了面道声安,借口一句累了,洗洗便睡去,徒留她满腔热忱都化秋凉,茫茫然不知心归处,落得个无人对面话衷肠的凄凉光景。
任何一种技能,长时间不使用难免荒废,说话也一样。从无处说到不想说,最后不知话从何来,据阿灿讲,如今的妇人,每日间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无外乎“走好”“早点回来”“回来啦”“吃饭了么”“晚安”。再有就是偶尔下楼在小区散步时,遇上邻居点个头打个招呼,便再没有了。这样的妇人,让阿灿的能力无法施展,也让自己的生活只剩下了一扇门扉外加冰冷四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