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听到此处,先生长长出了口气,神色也不如之前那般严厉,微蹙了眉,慨然:“难怪她的故事那样杂乱毫无头绪,却能啰啰嗦嗦说了许久,想来,她已是不知道什么是故事,也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些故事了。那些个家长里短的是非,怕也不过是你这厮暗地里使了替身术代她说的吧?又担心叫我察觉了灵气,术法施放得过于小心,反让她说的故事愈加寡淡乏味。”
阿灿顿首:“先生明察!确是小的无状了。”
“罢了,难得你一片善意!事既至此,无礼之罪本主也不追究了,说说你的诉求吧!”
“嗳?”就算没有眼睛,阿灿还是很好的用声音传达出了自己的惊诧,结结巴巴道:“先、先生是、是要许小、小的一个愿?”
“慌什么?莫非以为本主这小店只做凡人的生意?”
“可、可这妇人……”
“你以为是她推开了那扇店门么?若依着你的话,她此刻心已成空,没有期待,也不存着念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走进本主的结界里的。真正同‘集语亭’结缘的人,是你呀阿灿!你既依附于她,她便是代你推开的木门,所以说与本主听听吧!那个你心里的愿想。”
“我……”阿灿犹豫片刻,又转头看了一下痴坐的妇人,终于下定决心,言语恳切,“请先生让她同夫君说一说话!”
“嚯~~”镜片后的深瞳亮起了异样的光,先生意味深长地笑望阿灿,“本主一愿不白给,你现下却要用在替这妇人求全。可知诉求达成,你须得要支付本主报酬?且是本主要什么,你便得给什么。”
阿灿忽仰起无脸的头,挺直身板,坚定道:“小的知道。随身之物,先生看中什么只管拿去,纵然叫小的以身相抵也使得。只求先生让她与夫君面对面交交心,让她像以前那样想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地把真正的自己说给夫君听。”
“好,就如你所愿!”
阿相领主似乎正等着对方这番剖白,话音未落,衣袖已拂了过来,利落将阿灿收进袖筒内。又拈指轻弹妇人额头,念一声“出”,妇人旋即醒转。
一脸懵然四下打量,她显是未从适才的神游中回过味来,就连望向先生的眼神里也是透着陌生和狐疑:“你……?我这是……”
先生一如既往温和浅笑:“夫人不会睡了一觉,连怎么进的小店都不记得了吧?”
妇人懵然地点点头:“唔,记得!这里叫‘集语亭’,你说自己是术士,说用一个故事换一个诉求,还问我有没有有趣的故事可说。再后来,就……我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
“您的确忘记了很多,不过我知道有个人,他一定能帮您想起来。”
“是谁?”
“想见么?”先生邪邪一笑,牵起妇人的手,“那小可就带您去见见吧!”
瞬时,屋内所有的一切忽地飞速旋转扭曲,唯执手相牵的人岿然不动。被独自晾在一边的扁豆兴奋地看着这一奇景,全不见诧异与惊惶。
与之相反,妇人倒是颇不安,坐在沙发椅上频频四顾,最终又将视线落在先生面上:“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可不是说过么,我是个会些术法的好事之人,现下,正要带您去见那位您最想见的人。哦呀,”先生有意无意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到喽!”
空间终于恢复如常,定下心来又发现身处之地并非方才所在的那间屋子。室内的陈设现代而规矩,冷冰冰不带着家的温情,看在妇人眼中却感分外熟悉。
“媛媛?!”耳后响起的惊呼声同样熟悉非常,可又,隐隐透着陌生。
妇人猛回头:“老公!”她企图解释,可很快又发现自己对目前这种状况同样一知半解理不出头绪,着实不知从何说起。
而此时,做丈夫的则抢先发难了。
“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来的?我的意思是,我就低头签了个文件,你就、就在那儿了,还同这个、这个又矮又秃的小胡子手牵手。那小姑娘又是谁?这,你搞什么?”
“又矮?又秃?”先生比媛媛更惊异于此种颠覆形象的描述,不觉印堂发黑。
估计媛媛是把先生的郁结理解成了尴尬,赶忙打圆场:“先生别介意,外子一向心直口快,他没恶意的。其实您不过是脖子短点儿,头发少点儿,没他说的那么不堪。”
“呃……呵,呵呵……”先生嘴角抽搐,双肩垮塌,抽筋似的笑了两声后,感慨道:“果然是夫妻情深,品位都那么一致哈!”
与先生的哭笑不得不同,扁豆早已是捧着肚子笑弯了腰,还不忘拍着大腿强调自己情绪的真实性。如此肆无忌惮下,就连先生的冷眼警告都不再具有杀伤力,丝毫阻止不了扁豆笑泪横飞。甚至于,调皮惯了的扁豆还要趁机落井下石一番,凑到先生边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调侃:“真难为阿灿这些年卖力帮衬,不然这一张能将场面话说得让人跳脚的拙嘴,倒是该怎么脱颖而出八面玲珑呀?”
古往今来的经验和教训一直在不厌其烦教育人们:得意忘形的结果往往是乐极生悲。所以扁豆很不幸地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再一次为这句古训的重要性做了实体示范——就在她没大没小戏谑完先生后,头上立马很及时地挨了一记“毛栗子”,疼得她笑泪转苦泪,抱着脑门儿蹲在地上叫屈。
乱局之中,一直愣愣旁观的第五人又加入进来,怯怯开口:“李、李总……”
“干嘛?”已是被眼前情状弄得晕头转向加火冒三丈的李总,条件反射大声喝了回去。
可怜的小秘书吓得几乎哭出来,战战兢兢回答:“您要、要不要咖、咖啡?”
“哈?你脑子进水啦?我从来不喝咖啡。再说你看我现在还有闲心喝咖啡吗?”
“我、我、我的意思,也许夫、夫人还有客人有些渴、渴了……”
小秘书越说声音越小,把文件夹紧紧搂在胸前,好像生怕李总一个兽性大发吃了她似的,脸都吓白了。
此一番花容失色,着实激起了先生怜香惜玉的热情,举步轻移,缓缓来到秘书跟前,抬手托住她惊魂未定的脸柔柔一笑:“啧啧啧,多漂亮的姑娘!如此张皇失措可是同这天生的好模样极不相衬呐!不是小可存心责难,李总呀,您那样的说话方式对一个女子,太也粗暴了。”
瞧着小秘书两眼熠熠生辉,扁豆立即猜到她眼中的先生必是俊美非凡,迥异于李总夫妇口中的挫样了。且此刻,本已被先生那向阳花开的笑拂得春心荡漾的小秘书,再听了这百分百的维护,委实感激涕零,顺便又在颊上添起两朵粉粉的桃晕,愈发娇羞得姿色焕发,真真将媛媛夫人这半老徐娘给比了下去。
不知该算幸或不幸,李总见色不起意,满心满脑只充斥了对自己老婆同陌生男人手牵手亲密状的羡慕嫉妒恨,以及亲眼见证乾坤大挪移后,对自己大脑认知能力的质疑。在不确定自己疯没疯的情况下,他决定先展现一下自己大男人的脾气,于是冲着先生怒吼:“你他妈算老几啊?莫名其妙拐了我老婆,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办公室里,现在还公然调戏秘书,小胡子你今天给老子说清楚,你奶奶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啧,豆儿啊!”
“嗳!”扁豆应得欢快,蹦跳着跑到先生边上,抬起头嘻嘻笑问:“先生有何吩咐?”
先生索然地撇撇嘴:“也没什么大事,就想关照你,日后找夫君切不可要那些个满口粗言不懂礼数的莽夫,污染自己耳朵不说,还容易带坏下一代。”
“喔,扁豆记住啦!”
“你……”李总双拳紧握,想是随时准备好同先生近身肉搏。
好在媛媛嘴虽拙,脑子倒还清醒,忙拉住夫君,不叫他头脑发热做傻事。同时冷冷望向先生,语带诘问:“先生不要再开玩笑了,能解释一下之前到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么?”
“当然。”先生笑得两眼眯成一线,“不过总得让不相干的人先离开嘛!”
说完,回头稍敛了笑容,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看进小秘书的眼中,口中有飘渺的话音幽幽送出来:“小姐可否回避片刻?”
小秘书霎时神情痴迷,顺从地点了点头:“唔!”
“如此,多谢!另有个不情之请,出去后对谁都不要提起这屋里的事,也不要让别的人进来打扰。可做得到?”
“先生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好姑娘,走吧!”
小秘书甜甜一笑,清澈的眼里不带犹豫,转身干脆利落地开门出去了。
如此一来,屋内无有闲杂,先生眉眼含笑面对李总夫妇,一派气定神闲。甚而还拍拍巴掌,鼓励他们道:“好啦,二位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总的忍耐已逼近临界,举着拳头直直朝先生走来。不料才行几步,就听见“嘭”的一声,他只觉平白撞在一堵透明的墙上,额头磕得生疼。见此状,媛媛忙上前照看,见夫君无大碍,转而也开始关心那堵空气墙。用力捶打了几次,确认难以冲开,又四面兜了一圈,不见缝隙,始信了二人真是被困在一方看不见的四方形空间里。而始作俑者,则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抱胸微笑。
“混蛋,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放我们出去。”李总就像头锁在笼中的困兽,暴怒非常。
“小可是干什么的,相信夫人会跟李总解释明白的。”先生倚着硕大的办公桌,说话不紧不慢,“至于小可想干什么,这也简单,不过是应了别人一个诉求,帮忙二位坐下来好好说一说话罢了。怎么,不想说呀?噢,还是说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意思呀?那好办。”
先生扬手打了个响指,那透明的空气墙突然氤氲起了乳白色的雾,不刻的功夫便将四壁濡满,里外不相见。这般匪夷所思的状况,实已超出了李总的理性所能接受的范围,是以拼了命砸墙,疯狂嘶吼。奈何除了回音,再没有谁来搭理他。
三、诉尽衷肠
闹过一阵,渐渐累了,李总总算冷静些,想起裤袋里还揣着手机,忙掏出来准备报警。一瞧,居然半格信号都没有,甚至紧急电话也打不出去。再看媛媛的手机也同样反应,便彻底死了心。好在空间里还留了两张软靠背钢椅,李总颇为气馁地重重坐下,双手捧着头,兀自愤懑。
静默了好一会儿,李总抬头看向妻子,发现她斜倚着椅背闲闲坐定,不急也不燥。如此淡然,反叫李总瞬时拧起了眉,语带涩然:“你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么,媛媛?”
媛媛依然淡淡地:“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哼!不明白,是呀,我们俩现在就是你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好像一对陌生人。”
“是嘛!那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媛媛这话虽是问着,可声音里不带着起伏的情绪,仿佛压根无所谓是否得到答案。李总把这理解为冷淡,心头便一阵一阵抽痛起来。
“媛媛,你究竟是怎么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呼——”媛媛疲惫地舒了口气,扭头娴静地看向丈夫,“之前先生也这么问。噢,忘了跟你说,那个先生我今天也是头一次见。街上闲逛时,瞧着小店的木门挺古朴雅致,下意识就进去了。先生说自己会点术法,喜欢听故事,听到中意的故事就会帮事主完成一件诉求,事成后再要我一件随身物品做报酬。他要我讲故事,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再后来似乎发生了一些事儿,可我不记得了,他就说带我去见一位能帮我恢复记忆的人,结果,我们就到了这儿。实话说,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我知道你是真的。”李总痛苦地揉着眉心,“沉默,淡薄,对什么都无所谓,这世上我就认识你这一个失去了热情的女人,而且不巧,还是睡在我身边整整十五年的结发妻子。媛媛呀媛媛,你还是媛媛吗?”
“你这话说得很矛盾呀!既然相信我是真的,又怎会不是你的媛媛?”
“我要的是十五年前的媛媛,不是现在的媛媛。”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不都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