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扁豆皱着眉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答曰:“反正不是什么怨灵恶鬼附体,都没看见浊气黑烟的。”
先生失笑:“呵呵,确是不错!那除此之外,还有吗?”
小丫头耸耸肩,小嘴沮丧地撅起来:“扁豆驽钝,再瞧不出别的什么了。不过我很好奇嗳,先生!这书都有几百年了,我瞧着书上那股奇特的灵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积聚起来的,怎会几百年里就方才的客人一个受它影响呀?”
“不是哟,并不只有今天这一位喔!”
扁豆惊讶得双眼圆瞪:“咦?先生以前遇到过?什么时候,我怎么都不知道?”
“遇是没遇上过,不过有些怀疑罢了。你可还记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梨园界的那一桩传闻?”
“梨园界?先生是说‘掩月班’秦素馨老板顶峰时期突然退出伶人界,从此销声匿迹的事吗?”
“没错。那你也该记得她最后一次登台,演的是哪出戏码吧?”
“最后一次,七十年前,掩月班……”小扁豆翻着眼睛,很努力在脑子里搜寻遥远的记忆。如电影胶片逐帧滚动的岁月纪录最终停在了一份旧报纸的标题上,扁豆如梦初醒,猛地大叫:“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敛红妆》,她唱的就是这个戏本子呀!”
“呵呵,你这小迷糊虫,终于是想起来了!”
扁豆用力点头:“嗯嗯!那个时候这出戏很轰动的。首轮演出七日,万人空巷,一票难求。可是第二轮演完后,秦素馨却突然宣布隐退,人不见了不算,连带《敛红妆》的唱本也不复人间,成了绝响。如今看来,难不成她也是受了书里这股力量的影响,把自己代入成了戏中人?”
阿相先生颔首:“应是如此了。”
“那她最后会怎样呢?”
“反正不会活到现在。”
“呃……”扁豆额角挂起一滴冷汗,原本荡漾起的点点小感性,被先生这一句煞风景的总结搅得吹散风月,很是无趣,遂低头翻看书册,专心于现实的真相。
“先生已经知道这书上的是什么了吧?”
先生笑容神秘:“确然!”
“哇——”扁豆的好奇心愈加急切了,“那快点开始吧!扁豆也好想看看这家伙的庐山真面目。”
“是嘛?不过我担心你可能会失望喔!”
“嗳?”
一时起一时落的,扁豆被先生莫测高深的态度搞得彻底没了头绪。只目不转睛,看着先生将书平平整整摊开在桌案上,抬手按住封面,口中念念有词,末了轻唤:“出来吧,‘念’!”
随着先生的手缓缓抽离,古书也好像被什么牵动着,在桌上“噼噼啪啪”跳动起来。扁豆对那无韵律无节奏,仿若抽筋似的乱舞看得入神,直觉有趣得紧。不想这书倒似有些人来疯,扁豆看得起劲,它也跳得愈欢,居然还翻起了跟头,且越跳越高,最后一个腾空凌跃,窜至离桌面三尺高的半空疾速做起了三百六十度空翻,及至力竭,“啪”一声,直挺挺摔落在桌上。
“喂?喂喂……”扁豆拿手指捅了捅它,见它全没了反应,万分沮丧地抬头跟先生说:“先生,它被你玩儿死了。”
先生几乎一头撞到桌子上,郁闷地扶了扶眼镜,将扁豆的头扭向桌面,没好气道:“好好看清楚!”
话音未落,就见书页被艰难顶起,一个黑线条组合成的怪东西正从缝隙里努力往外爬。好容易等它全身而出,扁豆定睛细看,怎么都觉得那是一个古体的汉字长出了细细小小的手脚。且这活物还抖抖索索地,用两条严重比例失调的小细腿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走起路来,委实滑稽。
扁豆伸出一根手指不停拨弄桌上的小家伙,稀罕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刚刚没听我叫它么?它是‘念’。”
“‘念’又是什么?不是跟我一样的‘精’么?”
“‘念’是半精。你看它的精像,是不是像极了一个汉字的‘念’?”
扁豆仔细辨认了一下,的确那似乎是个“念”字。
“‘念’的形成有点像‘怪’,是由人的意念凝聚成的幻象。不过这意念又被事主寄托在了具体的物凭上,比如说这本古书,便是书中的文字上依附了执念,日渐幻化成了有形的精怪。这种介于‘怪’和‘精’之间的便称为‘念’。”
“先生说的执念,是刚才映画里那个美人对徐大人的思恋吗?他们不是在一起了么?怎么还会有如此重的念力?”
先生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完全是喔!原本所谓的念力就是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即使当事人的情感已经得到回应,可过去产生的思念还是会留下来。何况,徐大人在写这本子时,也是有很多遗憾和忧愁的感怀附着其上。加之后世伶人代代的演绎,伶人们体会人物情绪而带出的那些忧思,也会被当成真实的情感叠加在戏本中。也因此,‘念’区别于怨灵,不会带着浊气怨恨,原则上是无害的。它只是情绪积累成了具象,然后迫不及待要把情绪说给别人听。”
扁豆恍然:“噢——,所以那位客人才做怪梦,那其实是‘念’在跟她倾诉。”
“然也。不过‘念’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它不会识别,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所以对它而言,每一任这本书的拥有者都被当成了首任,也就是徐大人和那唱戏的女子。‘念’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完全意识不到那是另一个人,并且对方可能根本无法承受那样沉重的思念所带来的压抑。”
“那如此说来,七十年前的秦素馨很可能……”
“呀……”,先生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能为力,“这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小扁豆还是有些许伤感的。虽说她心里已经开始喜欢桌上这个滑稽可笑的小东西,可一想到它可能无意中伤害了别人,甚而造成一些无法挽回的遗憾,她蓦感唏嘘。小店“集语亭”存世几百年,一直在做凡人的生意,生为一只妖怪,扁豆不会像妖界大多数的同族那样本能地远离人类,她习惯了看凡夫俗子的喜怒哀乐,深切明白凡人的软弱与残酷,却渐渐亲近,渐渐喜欢。
应是瞧出了她的低落,阿相先生摸着她头,忽而提出个建议:“扁豆,把这只‘念’给你做小遣好不好?”
“小遣”是妖界对服侍高法力妖怪的低级妖怪们的总称。扁豆还是小妖童,不具备俘获低级妖怪并让其现形的灵力,自然也就捉不到“小遣”来供自己差遣。然而妖界却有不公平条例,允许高等妖怪互相交换、赠送小遣,所以先生完全有权利把这只‘念’送给扁豆。
这可让扁豆高兴坏了,雀跃着确认:“真的给扁豆吗?”
先生保证:“你喜欢的话。”
“喜欢,喜欢!可是,”开心了不过几秒钟,小丫头又犯难了,“我要怎么让它听我的话呢?”
先生泰然一笑:“很简单,你先喝它一声。”
于是扁豆深吸口气,用力对着桌上荡来荡去的“念”大声喝道:“哈——!”
只见那小东西仿若中了石化咒,一瞬僵硬,旋即直挺挺趴倒在桌上。倒下后又瘫软,那个“念”字便好像搁在水里浸泡过似的,变得模模糊糊软软趴趴。
“咳~~”扁豆泫然欲泣地看着先生,“我是不是叫太大声,把它吓死啦?”
先生温言安慰:“呵呵,傻丫头!它不过是被你的灵力震晕了。乘这功夫,赶紧给它起个名字,不然等它醒了就晚了。”
“名字,名字……”
扁豆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起名字。先生说过,名字是契约,一个妖怪给另一个妖怪赐名,并得到对方的接纳,彼此间就有了羁绊。好比当初先生喊出一声“扁豆”,小小的她迷迷糊糊“嗳”了一声,从此便只能顶着这个难听的名字招摇过市。
名字不是不能改,不过又据先生说,每个名字在确认生成后就会自动记录在录籍司的《妖怪名册》里,要改须得打申请,罗列上非改不可的三大理由,然后就是静候审批。逐级呈报上去,就算得到批准,这修改《妖怪名册》也是个大工程,光把名字磨去就得三年。听说之前有只鼠妖要把自己改名为“胜猫”,结果足足等了一百三十年才成功,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在一次地盘争夺战中被猫妖吃得渣子都不剩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需要别人赐名,比如“琅禹侯君”这样的顶级妖怪,一生下来名字就由上天定好了。还有仙界的诸位男仙女仙们,也是一落生便自动有了好听的名讳。另一种如先生这样,先有名再有形的“化”,就更不用操心名字问题了。至于另一些妖、鬼、魔则很特别,他们的名字是人类起的。
先生还说过,文字这东西,是人创造的,所以即使说人类是现在大多数妖怪鬼魔的命名者也不为过。尤其是像鬼、魔这些经常去人间捣乱的家伙,叫人类撞见真身从而被命名的情况实在是家常便饭。不过因为凡人不具备灵力,即使接受了他们的赐名也不用担心会因此被束缚,所以也不乏有故意跑去给人看一眼得个名字的恶劣分子。
想得出神,忽略了时间,眼看着桌上瘫软的“念”已开始微微活动起手脚来,显是马上要醒了,扁豆更加着急,死死盯住“念”看着,脑子里飞快转着各式名字,又一一否定。
见她如此苦恼,先生不免好心提醒一句:“小遣罢了,也不用什么响亮的名字。真想不出来,就看看它长得像什么,随便安个名字就是了。”
“像什么,像什么……”扁豆呢喃着先生的话,便越看越觉得,这由黑黑细细的笔画线条组成的“念”长得像一坨泡软了的挂面,于是对着它脱口而出:“面条!”不想那小家伙听这一声唤,竟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旁观的先生立时印堂发黑,额头挂汗,干巴巴道:“好吧!以后面条就是你的小遣了。”
扁豆还没回过身来:“嗳?面条?它、它,接受了?”
“你没见它一下子精神了么?那是契约结成时,你的灵力被吸收后的反应。虽然它可能并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不过……总之……它是接受了。”
“可、可,这好、好难听。”扁豆嘴角抽搐着,欲哭无泪。
先生额上冷汗愈密,彻底无言。
就这样,活到现在第一次拥有小遣,第一次给人起名字的扁豆,以一个万分滑稽的名字给自己这次难得的经历划下了句点。
之后她猛然想起第二天要赏花,也就不舍得花太多时间去哀悼,一心一意尽顾着帮先生整理起日光室里的书籍。
然而总归是耽误了,忙忙碌碌到深夜,只来得及把晒好的书先搬回书斋,要按序码好放回书架,估计不到天亮是完不成的。
彼时,累了一天的扁豆早就哈欠连连,坐在地上直瞌睡。先生看在眼里,如何舍得?轻轻拍醒她,柔声道:“傻丫头,去睡觉吧!”
“嗯~~”扁豆揉着眼睛扭捏,“扁豆要去赏花。今天不弄完,明天就去不成了。”
“放心啦!无论如何,明天我们都去赏花。”
“嗳,真嗒?”
“说话算话。书放着又不会跑,花可是会谢的。还有啊,小孩子不睡觉,也是会长不高的喔!”
“扁豆不要长不高,扁豆睡觉了,先生也早点休息噢!”说完,扁豆头一歪,枕着一摞书就地便睡起来。
瞧着她逗趣的憨样,先生不觉失笑,索性一把抱将起来,拂袖湮灭了屋里的烛火,带着她往卧室行去。
走了一会儿,靠在先生肩上的扁豆稍稍惊醒,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先生,模模糊糊呓语:“扁豆有件事儿不明白。”
先生声沉柔缓:“噢?是什么?”
“先生您究竟是长的什么样子呢?”
“你看见的样子喽!”
“不对不对,那是扁豆想象中的先生,跟别人眼中的先生一样都是幻象。扁豆要知道先生真正的样子。”
“那你就闭上眼睛,用手摸摸看我是什么样子。”
扁豆本来也没睁开眼,半梦半醒着伸手摩挲先生的面颊,眼耳口鼻仔仔细细一路抚摸确认,最后失望道:“还是一样的!先生又逗我。”
“没有啊!是你太执着了。我真正的模样不重要,只要符合你心里所想就好,你接受了,那便是我的样子。”
“嗯!扁豆喜欢现在先生的样子。可是有件事很奇怪,为什么先生真的会戴着眼镜呢?我认识先生六百多年了,在想象中给您配眼镜,不过是一百年前瞧见一个凡人教书先生戴着,觉得好玩儿才加上去的。为什么我的想象会影响到别人对先生的想象?为什么所有人看见的先生都会戴着眼镜呢?而且,”扁豆半睁着眼把先生的眼镜摘下来捏在手里,“想象的眼镜居然是可以实实在在摸得到的,它是真实的,为什么呢……”
在得到答案前,小扁豆已经头枕着先生肩膀又一次沉沉睡去,留下先生独自站在窗外投进的月光里,笑得柔和。
“为什么呢?”先生抬头望向天穹,“因为,那是你想要的呀!”
熟睡的扁豆看不到,月光下,先生发色成银瞬间疯长垂落地上;蓝色长衫褪化成一袭月白锦袍;脸上的皱纹渐渐消失,皮肤焕发出白玉样的剔透莹润。而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呀,隐去了黑色的幽暗,正闪烁着琥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