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听唤,迷迷瞪瞪撑起头来,一双醉眼半闭半睁,张嘴吐出口熏人的酒气:“你,怎么不唱啦?”
“蒋捕头,你醉了。”
“喝醉了就不好听戏啦?”
“湖心空气湿凉,你醉卧此处,怕是要染上风寒的。想听戏,奴家随时恭候,现时先送你去骊娘姐姐屋里躺下可好?”
“我不去!”蒋捕头借酒耍蛮,用力搡开过来搀扶他的婢子,一把捉住佳人腕子拖到身畔,命令道:“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讲。”
“什么话非得紧赶着这会儿说?”
佳人尝试挣脱束缚,可惜力量悬殊,只得作罢,无奈挨着那粗人坐下。见她就范,醉汉倒也不再为难,松开了手,转而抓过桌上酒坛子欲待再饮,却被佳人纤手拦下。
“别喝了。你不是有话说?真醉过去了,还怎么说?”
醉汉兀自抢过酒坛,就着坛沿儿饮了一大口:“酒壮怂人胆,不喝我怕不敢跟你说。”
女子失笑:“蒋捕头今日好生奇怪呀!究竟是何难为事?若有用得着小女的地方,但说无妨。”
“呵,呵呵……”蒋捕头凄然苦笑,“难为?我哪有什么难为的?真正难为的是他呀!”
佳人面上不动声色:“他?你是指……”
“还能是谁?老子这辈子伺候过不少官老爷了,打心眼儿里瞧得起的只他一个。可我就不明白,这么好的人,怎么老天爷偏不长眼要害得他如此凄惨?”
佳人大惊,指尖微微发颤,慌忙追问:“大人怎么了?”
“怎么了?要死了,你知道么?”
“不会,你胡说。”佳人慌忙起身,踉跄着后退几步,被伶俐的婢子急急扶住。主仆情深,婢子少不得替姑娘狠狠唾骂:“你这浑人,休要在我家姑娘跟前胡言乱语。徐大人前日还好端端坐在你那位子上听戏,怎能说死就死了?你莫要咒他。”
“我想他死吗?”蒋捕头猛地大吼,“他一月未来,你们就不曾觉出异样?可知他险些葬身长江里,再难回来听你唱戏么?”
“什、什么?他、他说是因公出城,怎会、怎会……长江?”佳人蓦地醒悟,双手死死捉住蒋捕头胳膊,“前月江南大雨,江水暴涨,他说的公务,莫非是……?”
“对,他去巡堤,在大雨里守了整整五天,累出病来都不肯下堤,结果竟一头栽进了江水里。我们沿江往下游寻了十里,才在乱石滩里找见人。十几个壮劳力轮流抬着奔回城里找郎中救命,好容易从鬼门关里抢了个活人回来。可郎中说,他头磕在石头上,脑子里头积了个大血块,若消不去,随时能要了他的命。听懂吗?这世上没有哪个郎中有本事把血块从他脑子里抠出来,他会死,随时随地。”
真相好似利剑,刺得人心撕裂般疼。纤弱女子捂着唇,面色惨白,一个站立不稳歪倒地上,险些晕厥。蒋捕头一见立时慌了神,忙同婢子一道左右扶起,喂下口温茶去,救得人缓缓醒转。醒后又觉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落在襟上,哭却无声。
婢子也跟着垂泪,哭得妆容俱花,还一个劲儿规劝最过伤心的人:“姑娘莫这样委屈自己,喊几声出来便舒服了。”
佳人只是默默摇了摇头,黯然神伤。
“姑娘……”
“唉……”佳人喉中幽幽落下一声苦叹,“他不该瞒我。”
“与你说了又怎样?他就是不想你这样伤心,才关照我们守口如瓶。无论下属还是朋友,我本当替他守住这个秘密,可每回他说着话便倒下去,我就,就……”蒋捕头话到一半不禁哽咽,“就担心,担心他睡了再不起来。于是想,真有那一天,要是你能在他身边待着,他或许走也走得开心些。这才背着他,借着酒劲儿跟你讲一讲实话。你不知道,今儿一早,他又厥过去一回,昏睡了两个时辰才醒……”
“姑娘哪里去?”
不顾紧跟在后的婢子殷殷呼喊,佳人已然跌跌撞撞奔出去老远。蒋捕头目送着一双远去的倩影,心头慨然。
“咻——”,扁豆听见有人低低啜泣,循声看去,就见女客哭得梨花带雨,比之映画里的当事人愈见伤心。小丫头没心没肺地暗自嗤鼻:“嘁,你当这是看电视剧呀?”抬头望一眼先生,冲他做个无奈的白眼,转而继续关注剧情发展。
就见佳人一路疾跑冲到城中府衙,不等下人通报就直直闯进内院,见着心上人便飞扑上去紧紧拥住。徐大人自是叫这番热情弄得有些失措,怔忪过后有了灵犀,旋即苦笑,轻道:“你知道啦?”
佳人把脸埋在对方怀里微微点头,同样轻声诉说:“娶我。”
徐大人身子僵了僵,柔柔抬起佳人的脸,手指轻勾,掬下她眼角一滴泪来。
“娶我。”佳人一再要求,只换来对方涩然摇头,无言拒绝。
“为什么?”
徐大人柔柔拥住她:“我想要你的时候,你把我推开了,如今你肯回来,我却已经要不起你了。不如就这样吧!一时的孤独,好过永恒的悲伤。没有名分的束缚,时间久了,你就能学着忘记,还可以好好生活。”
怀里的人小声抽泣着,呜咽了一声:“对不起!”
“唉……”徐大人无奈轻叹:“我本想悄悄地,听着你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天。可你终究是知道了,还这么样难过。或者,我还是从你面前消失的好。这样,对你来说便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没有最后一天。”
佳人猛抬头,攥着徐大人衣襟苦苦哀求:“不要走,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至少让我陪你到最后一天。让我好好记得你的样子,不然没有你的日子,我怕记忆会模糊。”
徐大人神情凄婉:“这又何必?”
“我们没有这辈子了不是吗?那就让我期待一下来生吧!我要下辈子再不和你错过,下辈子再不放手,想着你到下辈子,便不会在人海茫茫失了你的踪影。”
“好!”徐大人将佳人的手握住按在自己心上,“那我就把你的声音刻在这里,下辈子,你只唤一声,我便认得你。”
定下了来生的约诺,有情人无所顾忌紧紧相拥,用怀里的温暖确认着彼此的真实。
扁豆感到有东西划过脸颊,茫然抬手抚摸,方知是自己的泪。她很不解,因这泪来得不声不响,超出预计。
“先生,”他仰头天真地望着先生深邃的眼瞳,“扁豆是不是生病了?”
先生抚了抚她额发,慈爱地笑着:“不!是我们豆儿,长大了。”
长大了的扁豆,猜想自己是感动了,为了一场与己无关的****。然而她隐隐感到记忆深处萌发出一阵莫名的悸动,与旁人的情缘无关,与现时的自己也无关,没有强烈的恨与怨,丝丝缕缕的哀伤如清晨的薄雾轻巧铺散,不会厚重压抑,却缠绵隽永。
正待细细思量,那异样的情怀如来时一般又悄然褪去,无迹可寻,徒留下点滴遗憾在心底。扁豆自忖是受了故事的影响,有了些许伤怀,遂郁郁从先生腿上滑下来,预备离开去添点茶水,全当是调剂一下心境。
怎料本该结束的故事,到了此处仍有后话,依偎在徐大人怀里的佳人忽而抬头,调皮地问他:“你曾许我一个戏本子,可有写完?”
“嗯——”徐大人故作为难抿嘴沉吟,换来佳人柳眉倒竖,赶忙讨饶道:“别恼别恼,我自然不敢忘了对你的许诺。本子倒是写了,只是还差一个结局。”
“那就快些圆满了它,我好唱来。”
“结局好写,却未必称了你的心。”
“你这憨子!我不过是唱戏的伶人,结局称不称我心不重要,听戏的人称心才紧要。所以呀,我劝你莫再愁苦了,就编一个最是平常,又总能叫人感怀的俗套结局哄哄世人便好。”
一语言罢,水幕渐渐模糊,这一段情缘故事便在徐大人恬适的笑中划下休止。
五、情深莫疑
感觉时间过去了好久,女客却只是垂着头默默坐着,眼中空空的,神情里带了些许落寞。
阿相先生取过几上的古书捧在掌中,语带玩味:“客人对这个真相不满意?”
女客犹是不言,缓缓摇头否认,可脸上分明忧郁更甚。先生自是瞧见了,也不点破,反而乐呵呵道:“既如此,却之不恭,这份报酬小可确实收下了。”
“嗳?”看着已落入先生手中的戏本,女客始恍然,所谓报酬竟是这一本古籍,立时慌张起来:“那个不能给您。”
“嚯?客人要违约么?”
“不,不是!您说要随身物品作报酬,我这包里所有东西给您都可以,但这本书,请无论如何不要拿走。”
先生目光狡黠:“是嘛?可小可当真喜欢这本子。就不知小姐有何打动人的理由,倒能叫小可割爱?”
“理由,理由……因为它是,是……”
“是男友送的很要紧的礼物吧?”
女子惊诧:“嗳?您,怎么会……?”
“小可猜谜一向很准。”先生笑得两眼眯成一线,叫人瞧不出笑容背后的真意,说话也不温不火,听着似劝非劝,“恕我直言,客人觉得,自己如今还有保留这本书的立场么?”
“您什么意思?”
“送出这份礼物的人,他的心意,您有好好珍惜么?”
“我……”
“呵呵,您又犹豫了!”先生不给女客思考借口的机会,直言,“看来刚才的那个真相您并没有看明白呀!其实无论书里的青年承诺姑娘的歌赋也好,还是真实里徐大人承诺爱人的戏本也好,都是礼物呀!文之所系,心之所向,相思一念,俱托付给白纸黑字了。”
“心之,所向……”女客呢喃着先生的话,懵懵然失神。
扁豆觉得先生今日有些怪,话说得忒是多了些。他向来不爱对凡人的爱恨贪嗔多作开解,以往每次不管人家舍不舍得,哪怕用“魅瞳”作弊,他都会毫不犹豫拿到想要的酬劳品,今日却颇有耐性,一字一句开导起女客来。见人家迷失,他也不急,捧着书册起身来到书桌前,颀长的背影映不出他面上的形容,也显不了他心里的念头。
俄而,恍听闻先生话音悠远:“不过是个怪梦,你便牵扯上前世今生缘分注定什么的,就没想过,也许是自己心里的动摇让那些所谓的怨气乘隙而入了?那个梦里苦苦思念追寻的人,究竟是附在书上的执念,还是你的本心?”
先生指尖抚过古卷泛黄的封面:“小可一直认为人很迂腐,明明活在现在,却总要好奇那个已经远去的前世,或者迫不及待惦记着来生。连当下的人生都不能用心去经历,有什么资格去寄托下一世呢?徐大人和爱人定下来生约,是因为那一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相守了,他们知道错过了的难追回,只得无奈到下辈子去求全。比起他们,你有这一辈子的时间去和爱人牵手偕老,为什么要怀疑犹豫呢?不要觉得人生很长,可以允许你们慢慢寻找和等待。人类的生命不存在永恒,即使真如你所想,耗尽一生等来了那个所谓的缘分,却是白发苍苍浮华历尽,你还有力气去爱么?你还有时间去感恩和回报么?两个人是否该在一起,莫要问轮回,问问这里吧!”先生回身直面女客,手握拳轻轻抵在自己心口上,“扪心自问,信之莫疑,不负此生!”
女客两手交叠按在胸口,怔然时,不觉泪雨潸然。少顷,抓起挎包猛地往外冲去。手搁在门把上又顿住,缓缓转身望向先生,泪颜上绽放一抹雨后清新无暇的嫣然。
“谢谢!”
先生温暖浅笑:“荣幸之至!”
“还能再见么?”
“有缘的话。不过就世人而言,无论哪一个,其实还是不要遇见小可更好些。”
“是嘛?那,至少告诉我先生的芳名吧,好让我相信今天不会又是一场梦。”
“红尘小役,一文不名,客人还是记住小店的名号吧——集语亭。”
“集语亭,”女客认真重复了一遍,默记于心,“我会永远记得的。”
先生玩笑般挑了下眉:“嚯,确然不可忘吗?”
“当然!有位漂亮得好像仙子下凡,就算带了副落伍的古董眼镜都无法破坏优雅气质的美女先生的小店,集语亭,实在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女客调皮地眨眨眼,随即开门离去。
望着紧闭的门扉,先生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很是暧昧。冷不丁,听见一旁的扁豆凉凉调侃:“嘁,这下您如愿啦!”
“嗯~~”先生故意以袖掩口,妖娆地跟扁豆跑了个媚眼,“豆儿真讨厌,总要揭穿我!”
扁豆跟触电似的浑身打颤,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狠狠白了先生一眼,咬牙切齿道:“客人都走了,您这是骚给谁看呀?拜托,请不要毒害未成年人纯洁的心灵,扁豆不想晚上做恶梦!”
“哈哈哈……”
爽朗的笑里不带着妩媚,先生恢复了男儿本色,笑了个神清气爽。过后,笃悠悠往书桌后一坐,支起二郎腿,拿过案上的《敛红妆》捧在手里把玩。
扁豆也稀奇,站在先生边上手撑着椅子扶手,小脑袋使劲往上凑:“究竟是什么纠缠在书上了呢?”
见她怪吃力的,先生便放下支着的腿,手一揽,将她抱在膝上,不答反问:“若依你所学所见,觉得它该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