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你明明将它锁在梳妆台的小柜子里,怎么会被我拿到?哼,呵呵……”紫玉森然冷笑,“因为我乘你午睡时偷到了钥匙啊!万幸当日我未完全晕厥,模模糊糊听见歹人们说,要拿三少奶奶的这把铜钥匙回去做凭证。所以我回来后便各房各屋里寻摸,终于,在你的梳妆台里找到了这把钥匙,也证明,你便是谋害三少奶奶的元凶。”
紫玉的指控声色俱厉,吓得赵家小姐面如死灰。饶是如此,她贼心不死,兀自狡辩。
“你、你胡说,这钥匙明明在你手上,怎说是在我屋里找见的?”
“是,我是胡说。紫玉区区一个丫鬟,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所以我不说,只记着,替三少奶奶记着,替自己记着,你赵媚儿是蛇蝎心肠的毒妇,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仅凭了无端的猜忌,你便断定三少爷留下的这把钥匙牵连着丰厚的财宝,竟不惜杀人害命也要从三少奶奶手里夺过来。你这个贪得无厌的恶人,紫玉会一辈子盯着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贱婢,找死!”
狗急跳墙的赵家小姐风度全无,如疯子般扑上来抢夺紫玉手中的钥匙。重要的罪证,紫玉焉肯脱手?双方立时扭打起来,甚而滚倒地上,抱做一团。几番挣扎,赵家小姐仗着身形高了几分,一翻身骑在紫玉身上。见她仍死命攥着钥匙,便发了狠,抬手拔下头上发簪,直直往紫玉颈上扎去。
“不要——”
“啊呀——”
槿娘的惨呼同赵家小姐的呻吟同时响起。细究下,槿娘已显了身,跪在地上扶着紫玉。而方才还占尽优势的赵家小姐,此刻握着抽搐得好似鸡爪的右手,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惊魂未定的紫玉愣愣看了看槿娘,又望望那头同样显了身的阿相先生和他怀里的扁豆,怔忪片刻,终于缓过神来,搂着槿娘放声大哭。
“三少奶奶,您可回来了,紫玉好挂念你呀!”
槿娘默然无言,只是将紫玉紧紧抱住,同样湿了眼眶。
那边厢,地上歪着的赵媚儿倒吸了几口凉气,憋住,欲拼力大喊:“来人……”声音还没完全放出来呢,便硬生生哽在嗓子眼儿,哑了。
“嘿嘿,你叫呀,叫呀……”扁豆坐在先生肩头幸灾乐祸地直拍巴掌,险些翻落下去。好在先生手快捉着她小辫儿提起来放到地上,还不受教,又吧嗒吧嗒跑到赵媚儿身侧,伸着短胖的小手指一下一下戳她的痒处。
“叫你坏,叫你恶,叫你逞凶,现在好了吧?手成鸡爪子了吧?说不出来话了吧?气死了吧?哈哈哈……”
可不是快气死了?最郁结的是,眼前这小人儿不过婴儿大小,却跑跳自如,能说会道,怎么看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凡胎,十成十是妖孽,怎不叫人吓破肝胆?偏就是叫不出来,又跑不脱,只得活活受着,生不如死。
施术困住赵媚儿的阿相先生放纵扁豆去恶作剧,转而催促槿娘:“此处人来人往,不宜久留。况你时辰不多了,快些说说要本主怎么帮你?”
哭得抽抽嗒嗒尚未平复的紫玉从槿娘怀里抽身抬头,正欲向她求问先生和扁豆的身份来历,槿娘却不给她机会,拿过她手里的铜钥匙举给先生。
“求先生告诉我,这钥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望着她眼中的坚定,先生却并不急于接过钥匙,只返身去到赵媚儿边上,一个提拎将她抛在紫玉脚边,站定后神情肃穆,语音清冷。
“赵小姐也很想知道这钥匙藏着怎样的玄机吧?走吧,让钥匙带我们去它的归宿!”
伴着话音,先生单手为掌平摊置于身前。槿娘手中的钥匙竟似受了召唤,径自脱离掌握飞落先生掌上,却不落定,只停留在上方一寸,竖直而立,飘忽无根。
这时候,又见先生微微嘟起唇,如吹灰般轻吐出一口盈盈精气,好似月光白的蛛丝,缕缕荡向铜钥匙,将它一圈又一圈轻柔地缠绕起来。随着精气的完结,钥匙也被裹成了铅球大小,滴溜溜在先生掌上悬空打转。
待得钥匙静止下来,先生另一手指间翻飞,迅速结出印迦,随后剑指轻点球体,烈烈喝一声:“破!”
精气球忽而又疾速旋转起来,甚而愈见膨胀,直长到西瓜大小,却听“噗——”的闷响,精气豁然爆散,其中的铜钥匙放射了刺眼的白光。待得光芒褪尽,再瞧那钥匙,竟是平白长出了一双透明的翅膀,在半空中扑腾盘旋。
“去。”
但听得先生一声号令,钥匙兴奋地煽动翅膀,兀自飞走了。先生则袍袖轻甩,又卷起一阵旋风,带了众人腾于薄云上,追着钥匙而去。
穿街走巷,过桥涉水,又翻几座丘陵,足飞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那钥匙终于在一僻静小院前驻足,盘桓不前。
“应是此处了。”
先生收了术,带着众人降落下来。又伸掌,钥匙便如之前一般乖乖回到他掌心,收起双翼,恢复成本来黯淡的面貌。捏了钥匙,插入院门上的锁孔,“嘎哒”,门应声而开。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四合院,正屋向南,东西两间厢房,院中一角矗立着一株枝干粗黑的老树,逢春正盛开,白色小蕊迎风摇曳,隐隐有暗香。
“白梅花……”槿娘站在树下抚摸着树干,仰望一树的高洁,“他说过的,要为我在院中植一株腊梅,这样,即使大寒天,我也能赏花看景。呵呵,可惜呀!他总是不善园艺,到头来还是种了一棵春梅。”
虽是笑着,眼角却滑下泪来,终至不可遏制,漫延成低声的呜咽。
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了。说出的话必然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曾几何时,冰轮之下,他挽着自己的手,不善哄人的拙舌诚恳地保证:“我知你不爱周旋在人缘是非里,且等等,我跟着哥哥们再忙碌几年,攒下钱来置个小院儿,只带上紫玉丫头,我们离开这大宅子,清清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你舍得娘亲和小妹?”
“奉养双亲乃为人子的本分,娘若是愿意同我们一道,我自然乐意为她养老送终。但若她不愿与我们一处,我又何须强求?毕竟这个家是她的心血,她的根。至于媚儿,呵,那丫头精得很,你无须为她操心。再者说,女儿家总要嫁人的,横竖不能在娘家过一辈子。”
“嗯!那我听相公的。”
共结白首盟的两人月下静立,相依相偎,憧憬着未来的自由与恬淡,从不曾料到,等来的是天人永隔,生死各一方。
此时此刻,薛槿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年他不顾大雪阻路,非要赶着回家去,明白了落下山崖魂断异乡的他为何至死都牢牢攥着那枚铜钥匙。赵敬轩,她的相公,已经完成了当初的许诺,急不可耐要将这小院送给自己,当作是新年的礼物。
“可我不要小院,不要梅树呀!”槿娘跪在树下苦苦嘶喊,“为什么你不明白,没有了你,小院也好,四季的风景也罢,便是这人生都失了颜色,了无生趣了呀?!为什么你不明白,我要的是你,只是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管我了,为什么……”
槿娘不会再去问相公的心里可有位置安放她,因他已经证明了:他爱她,用生命的全部。
“这就是你惦记的财宝,还想要么?”
阿相先生冷冰冰地质问瘫坐地上的赵媚儿。没人留心,先生已然解了她身上的术,此刻她宛如石像,呆呆然看着眼前的真相,无言以对。
就这样,再没人出声打扰。所有人都只是看着,看槿娘在不可回转的流年里哀悼逝去的情感,看树上的白梅承受不住如斯的沉痛,纷纷落下枝头,去泥土里找一方安宁。
“和尚……”
过了许久,赵媚儿恍恍惚惚开口唤人,却不知她叫的是谁。顺着她视线望去,只看见阿相先生铁青着脸站在那里。
“你这恶妇疯了不成?怎的将道爷叫成和尚了?”
紫玉不说还好,这一打抱不平,反叫先生的脸色愈加难看。害得趴在先生背上的扁豆想笑又不敢笑,小脸埋在先生颈窝里,憋得浑身发抖。先生稍稍撇头,睨了她一眼,指上用力在她大腿上掐了一下,疼得小丫头登时惨呼,仰起通红的小脸求饶。
“唉哟!先生不要,扁豆不敢了,不笑了,真不笑了。”
先生没理她,低头又瞥了瞥赵媚儿,没好气地问:“你有何说法?”
“和尚,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
“嗳?”赵媚儿一双媚眼瞪得核桃一样大,“你、你……那你究竟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管说你想说的。”
“我、我、我想知道,你们,欲待怎样处置我?”
“还能怎样?”不等先生作答,紫玉抢着说话,“谋财害命恶毒心肠,死不足惜。”
如今风水轮流转,紫玉明显理直气壮起来,反衬得赵媚儿可怜巴巴柔弱无依。
“紫玉,别这样。”
那边厢,已然平复下来的槿娘缓缓踱过来,拉过紫玉站在一旁,俯身搀起赵媚儿,转头看着先生淡淡道:“先生仁厚,还请放过媚儿吧!”
“什么?”
“啧啧啧……”
紫玉的惊诧和扁豆的赞许同时响起。阿相先生微微一笑,两手一摊道:“娘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本主不过是来管闲事的局外人,你俩的私怨自由你们自己去解决,何故跟我要一个发落?”
“先生的意思,是不为难媚儿了?”
先生耸耸肩,算是默认。可另一边的紫玉丫头却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理由是“狗改不了****”,谁都难保她赵媚儿不会再生歹念?怎么地也该小惩大诫一下,以示警告。
阿相先生本是懒得理那赵媚儿,听了紫玉的意见蓦觉很有道理,遂起了玩心,硬是在赵媚儿眉间种了颗朱砂蛊。但凡她以后敢有邪念,便叫她脑袋里犹如钢钉钻骨疼上个十天,死去活来。
如此,终是放过了她,将她赶至街上,自行想办法回家。
“你呢?该回去了吧?”先生重又拧起了眉,颇有些忧心地望着槿娘,问出的话也有些叫人莫名难解。
好似洞悉了一般,槿娘开朗地笑了笑,摇摇头道:“不,不用回去了。我,该走了。”
“什么呀?怎么不回去了?三少奶奶要去哪……”紫玉着急要去握住槿娘的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竟径直从槿娘腕上穿了过去,“这,三少奶奶……”
不同于不明就里的紫玉,阿相先生眼神悲悯,长叹了声:“唉——,你几时意识到的?”
“刚进院子那会儿。”
“是嘛……”先生沉吟了一下,“为什么不回去呢?你元神未散,现在归位还来得及。”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没什么遗憾了,不妨去轮回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早些续上今生未了的缘。”
“什么元神、轮回的,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呀?”
面对急切的紫玉,槿娘和阿相先生都不禁为难,不知如何与她解释现下的情状。反是一根筋直来直往的扁豆痛快,不管不顾地开腔作答。
“啊呀,小姐姐你好笨呐,你家三少奶奶已经不是人了呀!你看看她那虚实不定的样子,她就是个生魂。说白了,人未死,可魂灵出窍了,要是半个时辰之内不让她回归肉身,她就成了死魂灵,再活不过来了。”
此一言犹如晴天霹雳,打得紫玉丫头一瞬失神,两眼空洞地望着槿娘,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事实。俄而,突醒悟过来,拉着先生手苦苦央求。
“人未死便是还有救,先生,请无论如何救救三少奶奶。”
先生瞟了眼一旁的槿娘,黯然垂眉:“抱歉,本主救不了你家三少奶奶。”
“为什么?您不是会法术么?还会飞呢!”
“再高强的法术也无法起死回生。何况,你家三少奶奶心愿已了,无意流连红尘,元神不愿归位,外人也莫奈何呀!最要紧的,我们都不知道她肉身现在何处,便是用强的,也有心无力了。”
“不,不要,不会……三少奶奶,你别走,不要死……”
紫玉跪在已然可见不可触的槿娘跟前,泪如雨下,哀不自胜。可惜,离人心已坚定,决绝不回头。离别在即,唯好言宽慰。
“傻丫头,死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不妨假想,兴许我去了地府,就见着相公了,我们一道赴了轮回,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能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圆满么?余生太长了,没有相公陪着,我好寂寞呀!槿娘一辈子没任性过,今次,由我自己做回主吧!”
如此恳切,叫紫玉难以拒绝,遂艰难地点点头,旋即掩面恸哭。
“多谢先生相助,可惜,奴家终究是没有东西可以报偿给您的。”
“怎么没有?”先生摊开手掌,“这钥匙不是在我手上么?”
“啊?”槿娘愣了愣,随即了然一笑,“如此,便好了。”
忽的起了一阵强风,吹得白梅如雪飘落,无暇洁白洒了一院子。只庭院里,何处觅伊人?
四、始终
支腿坐在书桌后的阿相先生轻轻合上手里的《集语小札》,摘下鼻梁上的黑框大眼镜,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这时候,扁豆正吃力地捧了一摞书册挪进门来,见着先生如此悠闲,难免心中不平。遂重重搁下书,快步奔到书桌前,顺手抄起先生适才看的书册,边翻边抱怨:“差遣我晒书,自己倒躲起来偷闲看书。就算你是先生,这般剥削我这小妖童,也是太过分了吧!”
“呵呵呵……”先生无奈摇头,一把抱起扁豆搁在膝上,宠溺地点了点她鼻尖儿,“你这丫头,多做一点儿就喊委屈。成了成了,你歇着,一会儿我自己搬书去。”
“真嗒?”小丫头古灵精怪地转了转大眼珠,很是期待地望着先生。
“阿相领主说话,几时不算数过?”
“欧,不用干活喽!”
扁豆一阵欢呼,搂着先生脖子又蹭又跳,好不得意。也是先生宠她成了习惯,方是能容她这般放肆都不舍得骂一句打一下,可谓妖界的一大奇闻。
乐过一阵消停,扁豆安坐先生膝上认真翻起了手中的《集语小札》,才开了扉页,便不自觉顿了顿。
“啊呀,算算也有五百年了!”扁豆抚着泛黄的书页不无感慨,“那可是‘集语亭’的第一单生意咧!不,这么说不对,是那件事儿之后,先生才想起来要开这‘集语亭’的小店,该算是一次契机吧!”
“唔,确然!”
先生下巴抵着扁豆头顶,视线落在书页上。当年种种如潮涌回流心头,带着丝丝感动,还有,一些些唏嘘。
叮铃——,铜铃声响,不意打断了两人的怀想。相视一眼,各自微笑。
“哎呀呀,又有客人上门喽!”
“知道了知道了,扁豆这就去迎客。先生您也快些去更衣梳洗,莫叫客人久等喽!”
言罢,机灵的小丫头便欢蹦乱跳地跑出了书斋,留下先生独坐书桌后,无意浅笑。
是时,一缕清风穿窗而入,放肆地挑弄了案上打开的书页,翩翩舞蹈般噼里啪啦翻动起来,自行合卷。
先生捧起书册,指尖轻抚过封上黯淡的字,口中轻喃:“接下来,又会是怎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