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条林荫道北行两里就能看见下山的土路,下了山沿着大道往东去,自然能回到青梧镇了。山林里多野兽怪奇,带着这护身符,一般的秽物断伤你不得。回家找郎中好好瞧病,莫再孤身出来乱走了。保重!”
言罢,先生再不流连,转身迈步离去。那藏在他发间噤声了好久的扁豆,乘着错身的瞬间,敏捷地自肩头越过来挂在先生前襟上,巧妙避开了槿娘的视线。本是要如常无忧无虑跟先生打诨几句,仰头却正对上先生微蹙的眉宇,原是嬉笑的小脸便也跟着垮了下来。
如此默默行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忍不住,小扁豆轻声提醒道:“先生,那小娘子一直跟着咱们呐!”
“唔!”先生低声应了下,并不多言,也不曾停下脚步。于是扁豆只好继续闷声不响。可她终归是小孩子,又一贯好动,不到片刻工夫便按捺不住,压着嗓子抱怨:“她干嘛老跟着咱们呀?都知道先生不是她相公了。”
“嘘!”先生将扁豆往上托了托,轻道,“别管了,横竖到了结界外,她纵是想跟也进不来,权作不知就是了。”
说着,步伐再加快,将二人间的距离又拉开些,右手剑指凭空划了一下,径直钻入结界里。长舒口气后先生方站下,扭头隔着结界看外头一脸莫名的槿娘。自然,她是看不见这一头的景象的。于她来说,前方的阿相先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凭空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看着槿娘在小路上无头苍蝇般走过来又找回去,妖界领主阿相先生嘴角边也不禁泛起恶作剧的坏笑,低头冲着怀里的扁豆眨眨眼睛,就此抱着小精怪轻松地回家了。
原以为,槿娘找不见人,总归会死心下山回家去。谁想时隔三日,当阿相先生兴起又要出界游玩时,竟见着槿娘正抱膝坐在结界外先生消失了的地方,再瞧那身未褪换过的衣衫,料想她应是在此处枯等了三日。
一直以来,先生是知道凡人有着不可理喻的执念的,却从未料到,这执念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己这妖怪身上,气结之余,又不得不无奈嗟叹,心知,人与妖怪之间须得有个了断。于是索性不叫扁豆躲藏,顺手拨开结界,就那样宛如神降般攸地现身于人前。
“嗳?你……”望着眼前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来的先生,槿娘不禁又一次惊惶失措,张口结舌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等她理清,先生直言:“如你所见,本主不是凡人。”
“啊?哦!原来你是神仙。”
先生印堂一黑,眼神凛冽。扁豆知道,这是先生发毛的前兆,忙尖声斥责:“你这肉眼凡胎的俗物,瞎说什么呀,会术法就是神仙啊?少瞧不起人,记好了,这位是我们妖界鼎鼎大名的领主阿相先生,是法力无边的大妖怪。”
“妖怪?也有长这么好看的?”
“咦——”扁豆只觉腿上一紧,正是被先生的手用力攥着。再抬眼打量先生神情,就见他嘴抿成了一直线,额角青筋暴突,显是随时都能发作,吓得扁豆汗毛倒竖,忙捉着先生衣襟讪笑道:“先、先、先生,息怒呀!一个有眼无珠的凡人,咱们犯不上同她置气是吧?走、走嘛,别管她!活该她落难山林没人要,咱们自去逍遥行乐,哈、哈哈~~”
最后那两记干巴巴的笑,连说话的扁豆自己都觉得很没有说服力,惟愿自己能有个病呀灾的,登时晕过去最好,省得看见先生雷霆大怒,变成个活阎王。
正懊恼时,只听先生重重地吸了口气,又见他抬手按着眉心用力揉搓,却生生压下了不忿之气没有发作,继而瓮声瓮气问槿娘:“既知本主不是凡人,你待如何?还要在此处闲耗?”
“不。其实,其实我……”
见槿娘欲言又止,先生心下惑了惑,不动声色道:“你离开得够久了,继续留在这里对你不好,还是尽速回去吧!”
“我知道。”
“噢?”先生眉头微蹙,“看来,你是想起些什么了?”
“唔,是记起些事情!至少,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了。”头一次,先生和扁豆看见槿娘嘴角挂起笑容,虽是涩然,却有淡淡的清丽弥漫开去,“我原是携了紫玉去‘灵泉寺’祈愿的。出得寺门,突然兴起想在山林里走走,便让轿夫们在山脚下候着,紫玉陪着我慢慢走下山去。不想,莫名遭袭,我还没看清来人就被麻布套蒙住了头,打晕后扔在陌生的深山里。醒来后不见了紫玉,也找不到出路,就一个人在树林子里乱走。走着走着便累了,于是……”
“于是就地躺在路上昏睡过去。”先生淡淡接过话头。
一句结语,说得槿娘面带羞涩,双颊微红,小声承认:“的确,我是睡着了,还睡得很好。”
“既然都想起来了,为何不下山去府衙报官,反在小可这里虚耗时日?难不成,还指望我给你伸冤报仇,抑或,真当本主是尊夫还魂显灵?”
“嗯~~”槿娘温顺地摇了摇头,“我明白的,你不是相公。可那日也不知怎么了,就想跟着你。后来你不见了,我就坐在这里想,想自己为什么不回家,想你究竟是谁。结果就想起遭袭的事,也明白了,不回家,是因为无家可归。跟着你,只是想从你身上找相公的影子。”
“可惜本主终究不是你相公,你也终究要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我懂。所以才等着见你,想求你帮忙。”
“嚯……?”先生闻言,眉间的皱纹又深刻了些,深瞳直直注视着槿娘,凉凉道:“却不知本主一介妖异,能帮你这凡人什么忙来?”
“不管你是仙是妖,心正是真的,会术法也是真的。你给我的符,”槿娘小心摊开手掌,“真的很灵验。这三天里,便是一只鸟雀都近不得我身。故此,我想辛苦先生催用术法,帮我找到真相。”
“所以本主刚才不是说了么?你既然都记起来了,就该下山去报官,衙门自会捉住害你的歹人,还你一个公道。”
“不,我不想找那些害我的人。”
“嗯……?”先生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角,“听你的话,倒是知道何人加害于你了?”
“唔,大概能猜到。想来也是自己不伶俐,碍了人的眼,总算他们仁慈,留我一息活命,我又何苦再回去自寻烦恼。只连累紫玉,也不知是死是活。”
“想知道紫玉好不好,亲眼去瞧瞧不就清楚了?”
“嗳?啊,不,我不能回去……”
“是不能还是不想?”
先生眸光灼灼,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叫槿娘下意识回避,也无意泄露了心思。
“害你的人,是你的婆家吧?”
槿娘不答,只管低着头,却等于默认。便是如此,先生反舒了眉宇,举头仰望顶上澄澈的蓝天,嘴角牵出一抹讥笑,淡淡道:“还是回去看看吧!看过之后,再来想该求我些什么。”
“嗳?先生的意思,是愿意帮我了?”
“不是帮,只是觉得这事儿很有趣罢了。不过本主有言在先,我是妖怪,不是圣人,不会白白催动术法给人帮忙。做善事积功德,本主既帮了你,你便得付我报酬以充功德。”
“这个……”槿娘面露难色,“奴家已然身无分文了。”
“哼,谁说要你们凡人的钱两了?铜臭至俗。不用担心,本主只要你一件随身之物。至于要什么,等事成之后再定。走吧,莫耽搁了,我们去找真相!”
言罢,袖舞,半空中起了一阵旋风。再看时,林间哪里还有人迹?徒剩下几片落叶飘飘悠悠,荡落地上。
三、求真
青梧镇上的赵家虽称不上名门,总算家里亩产充足,衣食无忧,在这小镇上也属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了。人前显贵,少不得坐卧行走都叫街坊四邻“关切”着,一有风吹草动,便传得街知巷闻。而连日来,赵家门里人员进出频繁,自是不用一盏茶的工夫就传出消息来,言说寡居的三少奶奶七日前入山拜佛,一去不归。
只是这不归的因由,却众说纷纭,没能统一出个确实的说法。一说,是叫强匪掳去做了压寨夫人;二说,是遭了绑票,等着赵家出钱赎人;三说,三少奶奶耐不住寡居的清寂,在外有了情人,已然私奔去了他乡。更有那奇思妙想的,硬说三少奶奶遇见山中仙子,受了点化得道飞升了。
好笑的是,三少奶奶薛槿娘的确是在山里遇上了非凡的存在,只不是仙子,而是一大一小,一尊一卑的,两只妖怪。
匿于隐身障里站在巷口望着府门快有半炷香的时间了,槿娘仍没打算要进门的样子,这让一贯没什么耐心的小妖童扁豆很是恼火。
“我说你这人好不磨叽!横竖那是你婆家,你娘家父兄也被请了来在屋里等你的消息,你现身出去正是举家团圆,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犹豫扭捏的?”
“我,只想知道紫玉怎么样了。”
“那就……”
啪——,扁豆额头上挨了先生一巴掌。尽管打得很轻也不疼,可小丫头立时摆出一脸委屈,小嘴瘪着,仰头眼泪汪汪把先生望着。
“不知情别多嘴。”先生无视扁豆的“楚楚可怜”,嗔了她一句,转而看向槿娘,“不想被人瞧见,那就从别处进去吧!”
这“别处”还真是符合妖怪来去洒脱的个性,横竖都不用门,捏个诀,直接穿墙进了后花园。加上之前的“旋风咒”,这是槿娘一天里第二次体会术法的奇妙,不禁对先生的信任更添了几分。
不理会槿娘眼中的崇敬,先生半点未耽搁,拽了她在园中熟门熟路地穿行起来。
“先生以前来过这里?”
“怎么可能?本主不过鼻子好些,闻得见你留在这家中的体味罢了。”先生无谓地直言相告,全不顾槿娘因了“体味”二字羞红了脸,只管拖了人快步向前。转过回廊,猛站下。
“到了。”
槿娘抬头,瞧见了熟悉的门楣,不禁感慨良多,下意识迈步跨进屋去。隔了七日,这屋子纤尘未染,铺上的锦被,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桌上的水杯茶壶都规规矩矩放着,没有被人使用过的样子。便连先生也不由得心中暗赞:“难得这家人还想着每日里叫人来打扫。”
咻——,无意听见一声低低的啜泣,随之,自门外进来个小丫鬟,一身水蓝衣裙,圆脸,丹凤眼。
“紫玉……”
望着手提水桶、抽抽嗒嗒的丫鬟,槿娘失声惊呼。七日里她唯一挂念的人,这世上她仅剩的温情,如今正哭肿了双眼,一脸憔悴地擦身而过。
是了,她忘记自己是在阿相先生隐身障的保护下,旁人是看不见她的。可面对伤心的紫玉,她实在很想上去抱住,告诉她自己好好儿的,自己回来了。
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未能如愿前进。回头,看见先生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以及,他眼中的郑重。于是,槿娘只得放弃这近在咫尺的团圆。
“三少奶奶……”紫玉拧着湿抹布,仔细擦拭着梳妆台上的每一处细小,“您到底在哪儿啊?都怪紫玉不争气,没能保护好您,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呀!但凡您有个好歹,紫玉也不偷生,便随您投胎去,下辈子还伺候您。咻——,三少奶奶……”
不知这小丫头是否每日里都似这般在屋里自言自语,只听一遍那话,便足叫人心酸,一边叹着好个小忠仆,一边唏嘘人心难测天道不公。
众人正感怀,岂料,小丫头随后又说出另一番咬牙切齿的赌咒来。
“哼!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别以为瞒得了所有人。紫玉人微言轻,奈何不得你,等着吧,有机会,我一定弄死你给三少奶奶报仇。活着办不到,死了做鬼,也要将你这骚蹄子的肉一块块咬下来。”
骂一句便用力揩一下桌子,似恨不得将木头搓下一层皮去。见此状,便是槿娘也错愕万分,甚是惊诧地望向先生。
“看来,有些事,也并非全如你所料呀!”先生浅浅笑道。
“确然,我没想到,会是她。或者,是紫玉误会了?”
“是不是误会,问问本人就好了。”
“不。”槿娘紧张地拽住先生,“不要问了,我不想知道什么,更不想同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话。求你了先生,我们走吧!你说过要帮我的,走吧,我们去找我心里要的那个真相。”
“可你想过紫玉没?你愿意她就这样一辈子怀着恨意活下去?如果是你说的误会一场,那何妨说开了,还紫玉一个解脱。”
槿娘怔了怔,慢慢松开手。先生知她动摇,遂再逼近一步:“该面对的终究要去面对,不然,你是走不下去的。”
“走下去?”槿娘咀嚼着先生的言外之意,脸上现出茫然。
恰此时,门外院中传来高声的叫嚷:“紫玉,紫玉,在的话赶紧给我滚出来!”
刹那间,就见槿娘双肩一颤,不自觉捏住了前襟。先生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跟着恨恨向外走去的紫玉一道出了房门。
不同于紫玉的低眉顺手,先生不存着下人的卑微,自是趾高气昂把来人打量个清楚。却不过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藕荷色的丝裙衬了身姿的玲珑,乌发如墨,眉眼含媚,委实有些紫玉说的骚气。想来,她便是紫玉咒骂的正主了,且还是这家里的主子小姐呢!
“嗳,漂亮小娘子,那不会就是你家小姑子吧?”
扁豆攀着先生肩,好整以暇地向他身后的槿娘问话。对方不语,只微微点了下头。转回来,外头的赵家小姐已经耍起了主子的蛮横。
“成天就知道往这没人的屋里跑,我交代让你炖的甜汤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何处境,不伶俐的蠢货,未必你多来几趟,那人就能显灵回来了?”
本来咬着唇隐忍不发的紫玉,听这最后一句,猛地抬起头,双手攥拳眼含凶光直视赵家小姐,冷冷顶撞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知三少奶奶就一定回不来?难不成,你还能知道她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放、放肆!”赵家小姐居然被紫玉的气势震得有些慌乱,“好你个臭丫头,竟敢顶撞我,活腻味啦?”
“对呀,我就是找死呢!你弄死我好了,最好像三少奶奶一样生死不明,哼,这不正是你拿手的么?”
“你、你你,含血喷人!”
“噢?那这个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紫玉一把拽出颈上挂着的金缕线,其下坠着的,赫然便是槿娘一直随身带着的铜钥匙。
“怎么会?”槿娘忙伸手在襟前摸索,又探到颈下确认,始恍然,自己竟一直没意识到,那要紧的物什已然不在身上了。
而此刻,同样惊诧不已,甚而面带骇然的赵家小姐已是脸色惨白,两臂微颤。
“不、不可能,我明、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