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不复当年
约定这回事儿,说的时候个个以为自己能守住,经年后却有几人还记着守着执着着,当真就不好说了。海誓山盟尚且不能践言一生,何况不过是区区同窗会好,十年一聚?
不过出乎叶梓预料,阔别十年,高中全班四十一人,除了远在海外、公差离城、病中无奈的,其余无死无伤统共三十四人,悉数到齐。不免叫人快慰,当今世界还是有所谓情结,以及孺子淳厚情怀的。
老校舍、老教室,依稀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坐在当年各自的座位上听着班长叫号点名,一个个报到站起来的,却都不复那时的稚嫩模样了,于是终于慨然,十年,改变其实很多很多。
夏日的季节,策划人特意将同窗会安排成了冷餐会,适逢暑假,偌大的学校食堂只辟给了这一个班使用,尽兴之余,倒也显得些许空旷。
叶梓是安静惯了的。虽说这一天早些时候也因为难得的会面兴奋紧张,甚至对镜试衣,频频更换行头,几乎将一衣柜的夏装都拎出来摊在床上,惹得丈夫楼靖直笑话她,是要去相亲会。不过真的来了,见了,各自三两句说起来,渐渐地,她却感觉有些乏味。
人生顺逆,十年里各人都有太多际遇,不过大同小异。入世许久,都到了“奔三”的年纪,愿意不愿意都好,人在成熟的同时,便也意味着市侩。男生们说事业,女生们比家庭。叶梓成婚两年,尚无子息延续,加之楼靖一贯宠溺她,因此婚后与婚前的生活,其实并无太大差别。这让叶梓同主妇们聊起来,似乎总是话题相去甚远。她又是柔顺的性子,站着听过一些,无话可说便只是赔笑,愈发感觉到应付的无奈和疲累。寻到借口抽身出来,原打算在门外吹吹风,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陪伴夜风和朗月,一直走到了操场上。
无人的水泥地,是简陋的篮球场。模糊的光影里,可见两头的木制篮板业已斑驳,底下的支架油漆剥落,铁锈味道夹在风里,清晰地涌入鼻腔。
叶梓并不厌恶这股陈腐的气味,径直走到篮板下,伸手依依抚摸着锈蚀的架子,记忆里回响起篮球撞地的节奏噼啪,还有场边不歇的呐喊助威。
少年郎,挥汗为胜名!
正怀想,蓦地,叶梓在风里嗅到了陌生的烟味儿,淡淡地刺鼻。她循迹望去,场边昏暗的树荫下,似可见一点橙红的斑光。
“谁在那儿?”
叶梓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问得那样忐忑,仿佛那阴影是有一只怪物在伺机而动。更叫她骇怕的是,那红色光点一个字都不予作答,只听闻一声呼气,红光随之在烟雾中明灭了一下,竟缓缓向着她移动过来。
大热天的,叶梓反出了一身冷汗,手紧紧攥着锈蚀的篮架,强自镇定,没有落荒而逃。
终于红色的光点放大成了一颗香烟的直径,尽头处,男子的面容在冷月白光下棱角分明。
“楮樵!”那也是一张十年后再见的容颜,此刻看在叶梓眼里却别样安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男子掸了掸烟灰,说话很慢:“你不也是一个人?”
叶梓赧然地笑笑,垂下头:“里头太闷了,出来吹吹风。”
“不喜欢不用勉强。”楮樵又吸了一口烟,随即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灭,抬头深深凝视叶梓,“又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跟以前一样迁就那群家伙。”
叶梓有一种被洞悉心意的狼狈:“没、没有!见到大家我挺高兴的。”
“可高兴和喜欢是两回事儿。今天来这里我也很高兴,但,不喜欢的家伙们,我依旧可以不喜欢!”
楮樵的话里有很重的怨气,叶梓不禁抬头看他,可那张脸已然恢复了淡漠,只望着自己的眸光里带着异样的柔和。
记忆中,叶梓和楮樵几乎没有过单独的交流。她印象里,这个男生与其说是同学,毋宁说是一团空气,你知道他在那儿,但,通常情况下并不在意。存在感低,这是全班同学对楮樵此人的定义。不知是他刻意为之,抑或真的天性使然,他就是这样一个非必要不说话,成绩不是最好也绝非最差的中间人,活在有与无的边缘,轻易不叫人察觉。
可十年后的今天,他就站在叶梓跟前,用老生常谈的口吻熟稔地道破叶梓的心思。叶梓以为是某种机缘巧合,楮樵则未必如她所想的一般。然而事实如何,他不说,这之后,竟也成了差点永远埋藏的,谜!
二、缘来,只是一道门
战前遗留下的老城区,未经过度开发改建,保留下许多老街旧楼,就连铺路的石子儿都是百年前的原貌。不知是否设计者规划之初刻意要在这繁华都市里独辟蹊径,造出个城中楼阁,才使得老街小巷恬适幽静得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楼靖的太祖父原是这城市里的富商,战后人事更迭,历史原因家中好多物品抄没的抄没,舍弃的舍弃,唯独还留下一处红砖楼里的小公寓,正位于老街之上。月余以来,遭遇种种变故,楼靖终于可以放下工作,匀出假期来陪伴妻子,特意移居此处疗养,也免去了旅途劳顿。
只是同在家时一样,经过了那样的打击,又风波不断流言袭扰,叶梓总习惯闭门不出,到哪儿都把自己关起来,情愿与世隔绝。楼靖不忍心逼她,只能默默陪伴,偶尔,独自出来走走,在老街的清幽中,替换一下沉重的心境。
很奇怪,在老城区虽非久住,但自小也常来,楼靖记忆中,这条街上并不曾见过如此古朴雅致的雕花木门。看着路边没有门牌和店招的小店,楼靖心下既好奇又疑惑,便尝试着去推那木门。
门意外地,真是没有锁着。就听耳边清泠的铜铃声响了一记,楼靖蓦然感觉,自己仿佛错入了时空,进了哪位民国文人的偏厅雅室。他不禁驻足门边,一寸一缕地打量着室内,不自觉看痴了。
楼靖不是古董玩家,不过就他的专业素养来说,一眼望去,这屋里竟似都是有年头的老东西。别的不说,单就这雕花木制的店门,枢纽处无钉无铆,俱是由同色的木楔镶嵌固定,这手艺搁在现今,恐怕已是失传了。
屋子是有隔断的,再往里走些,穿过一道月门,内室里靠墙摆着一张桌案,形状是不规则的,好像原木的老树桩子连根拔下来,只将表面磨平了,凑合出了一张桌子。可那圈圈的年轮分明诉说着,这树桩活于世几百年的寂寥与沧桑,以及它存于红尘间见证的一代代人事兴衰与荣辱。
就在这张桌案后,是一把说不出年岁的旧椅子。让楼靖惊讶的不是那椅子的古老,而是它边上正站着一位与这屋子的陈设万分合称,却无论如何不似当下纪年的生人——着烟灰色长衫,梳三七分的头,鼻梁上架副黑色圆框眼镜的男子。
那人侧身而立,手里捧着一卷书册,显是翻阅中。想必听见铜铃响,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来,转头也正望着楼靖这一边,笑容儒雅。
“欢迎光临!”楼靖清楚听见男子说出一句敬语,接着又道,“抱歉,小店的杂役外出采买尚未回来,招待不周,万望客人见谅!”
楼靖怔住了,被这文绉绉古里古气的文言唬弄,一时间恍惚了年岁。稍稍回神,细想下顿觉蹊跷,忙问那人:“你们这里是在拍戏?”
男子眉角挑了挑:“拍戏?”
“啊,不是吗?”楼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里很多老房子都是租界时期的建筑,经常有剧组借来当外景。看你穿的这身儿,你们一定是在拍民国戏吧?不好意思,门口没有提示的标识,我不知道,误闯进来了。打扰你们真是抱歉!”
言罢,楼靖转身欲待拉门出去。却听身后那人言语阴寒:“这身衣裳哪里不妥了?”
楼靖纳罕转身,看见男子眯着眼,额上青筋跳突,不知哪里来的无名怒火,此刻正憋着劲儿,几乎爆发出来。
楼靖双唇翕动,片刻之后才不确定地回答:“没,没什么不妥啊!你们拍戏穿什么戏服,这个,不用我来作评论吧?”
男子眼眯得更细了,讲话咬牙切齿:“谁跟你说我们是拍戏?”
楼靖莫名极了:“不是拍戏?不,我意思,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不是就不是呗!误会而已,说清楚就得了。我都没问你是干什么的呢!嗳,对哟!”楼靖恍然,“你们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既然不是拍戏的,瞧这里的装潢,还有你们这身工作服,难道是古董店?”
男子左手握拳抵住眉心,一字一顿:“工、作、服……”
直觉下,楼靖觉得自己真是应该闭嘴,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横竖说什么,面前的男子似乎都不甚满意,反而火上浇油般惹得他怒气渐盛,性子当真古怪。为今之计,恐怕还是脱身微妙。
思及此,楼靖满脸堆笑,学着电视里看来的拱手礼抱了抱拳:“在下蒙昧,未知阁下高深,多有打扰。您量大心宽,当能海涵!余心愧悔,坐立难安,阁下留步,在下告辞!”
说完,不等男子再有他言,楼靖拉开门直窜到街上,迅速逃开几步。约摸十米开外站下,扭头回顾,他不禁寒毛倒竖,因那雕花木门竟然,不见了。
匪夷之下,楼靖一步一步小心走回来,走过一处处小店的门脸,数着门牌,走道了小街的尽头。丁字路口左右延展,正前方徒留一道越不过去的高篱,黑漆漆,密麻麻。
楼靖猛地回身过来,又往反方向快步走去,也是到了道路交叉口终无所获。他不死心,走到街对面依样来回再走了一遍,一间间店面找过去,然而没有,依旧不见那古旧的雕花木门。且整条街上的店家无一例外都是玻璃的大门,透过门扉,里头的景象一览无余。
回到最初的地方,楼靖记得雕花木门的右边是一家裁缝铺,八十年的老店,专门订做三四十年代欧式的西服,还有怀旧款的高领旗袍。小时候,楼靖随祖父母还有父亲常来此制衣,同三代店主师匠都熟稔。如今年高七十的老师匠依然不曾退休,日日守在店里,无客时,便到隔壁的咖啡店小坐喝茶,顺与老板、街坊们闲话家常。
对呀!裁缝铺隔壁从来只有一间咖啡店,维持着几十年前的旧日模样,木制吧台上时常卧着只姜黄色的猫,嗅着满室暖甜的咖啡香,悠然自得。两家店之间,几曾新开出一家门脸?幻觉,一定是幻觉。
“冷静楼靖,冷静点儿!”楼靖手按着眼睛,极力想克制住身体的颤抖,痛苦地自喃,“不能垮呀!连你都奔溃了,叶子要怎么办?”
“叮铃——”
楼靖恍惚又听见了铜铃摇响,张皇猛抬头,双目所及,咖啡店的门已向外开启,门口站着裁缝铺里的老师匠,须发白眉笑意吟吟,正慈祥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小弟?人不舒服了?”
老人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遗老,讲话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口音和称呼习惯,对年轻人喜欢“小弟、妹妹”地叫着。此刻他一心关切面色不善的楼靖,说话间已慢吞吞走到近前。
楼靖额上全是冷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没,我没事儿。”
“哦哟哟,嘴唇都发白了呀!”老人不理楼靖的逞强,温暖的手牵住他,“这大热天在外头走,谁都要吃不消的。来来来,跟爷爷进去歇歇,吃吃冷饮,孵孵空调。”
身心疲惫的楼靖顺从地跟着老裁缝去往咖啡店,拉门时被铃声惊醒,循声抬头,看见了门楣上挂着的小铃铛,一根铜轴牵连住,随着开门关门轻轻摇动,泠泠脆响。他刹那怔然,摇头苦笑自己庸人自扰,草木成兵。
入室坐定,抿一口侍应生奉上的免费柠檬水,心神稍安的楼靖不意四顾,发现店中客人并不多,只三两旧识,都是老街上的居民,跟祖父母交情匪浅。尤其窗边一对老夫妇,与祖父母同时代,携手风雨共度,几十年伉俪情深,无甚意外,每日里都要来这同自己一般岁数的老咖啡店坐坐怀旧,一杯咖啡一壶红茶几碟小点,你侬我侬。
瞧见点心,楼靖又记起,小时候祖母最爱领着他来这家店里吃英式松饼,配上店家自制的柑橘酱,风味独特,百吃不厌。后来,他领着叶梓来,她也爱吃。
“叶子……”楼靖念着爱人的名字,心里很疼。
身边的老裁缝顺风入耳听了去,笑呵呵问他:“小叶妹妹呢?你们不是一道回来度假的么,她不陪你啊?”
楼靖还是不由衷地笑了一下,含混道:“啊,她在家里!”瞥眼看一眼老人略显狐疑的神色,又补充一句,“天热,她不舒服,不想出来。”
老人了然地点点头:“嗯嗯,是呀,这几天热得交关厉害!照道理八月中大伏都过去了,不应该这么热的。唉,现在这气候,真是跟我们老早时候不好比了!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用你们小年轻的话讲,要世界末日喽!呵呵呵……”
左右邻桌都听见老人的玩笑之言,纷纷附和着笑开来,三言两语再跟着俏皮几句,气氛瞬时融融。
这时候,窗边伉俪中的老妇恍想起什么,笑容和蔼地问楼靖:“往年逢年过节也不见你舍得休假回来,这次怎么倒学起学生们放暑假来了?还肯带着小叶回老房子来住,有啥内情伐?”
她一提,周围的人一时又热烈起来,言语间不由暧昧地揣想:“不舒服不舒服的,你这个小弟讲话不清不楚,该不会是小叶她……”
楼靖明白老人们言下所指,少见地赧然了一下:“不不,没有,我们说好的,结婚三年里不要孩子。叶子最近身体真的不好,大夫说要静养,我就申请休假,带她回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老裁缝终于正色,颇担忧地皱起一对白眉,“年轻人身体真的要保重。小弟你自己也要当心,不要太累了。我看你刚才在街上奔过来又跑过去的,大热天这么急吼吼的是干什么啦?爷爷关照你噢,小叶妹妹还靠你照顾呢,你可千万不能倒下的!有啥困难就跟老街坊们说,我们都好帮忙你的呀!”
楼靖感受着按在肩头的掌心里的厚意,心中酸涩,可也时时翻涌着感动。自觉无言以报,便只是温和地笑着,一口一口喝下微酸却回甘的柠檬水。
忽的,一碟松饼被递到跟前,边上陪了一杯滤去了冰渣的冰咖啡。楼靖疑惑抬头,看见中年店主圆润福气的笑脸。
“季节没到,橘子酱还不能做。先配着新鲜水果吃吧!正好天热,爽口。啊,”店主转身离去前又补一句,“点心我请,欢迎回家!”
连日来的辛劳苦楚都被这一声切切的欢迎牵引,汹涌翻腾直上心头。曾经以为怎样都无怨也无悔,但此刻坐在一群饱经世事的老人中间,楼靖觉得自己是那样委屈,那样渴望示弱乞怜。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独当一面的男人,老街旧门面,一句温言几声挂念,轻易将他变回了垂髫少儿郎,不想人前作强,只愿在长辈的膝前身畔求稳求安。
松饼入口脆甜,内里软糯有奶香,楼靖吃在嘴里,整个身心都被这美味治愈着,渐渐松弛下来。
冷不防地,窗边老先生提了个叫楼靖难以作答的问题:“你刚刚,究竟在街上找什么呀?”
楼靖故作轻松,大口吃着饼,口齿不清道:“没找什么啊!”
老人们不信:“那你跑什么?急得脸都白了。”
“嗨,中暑呗!眼晕,看错了。”
“哈?”老裁缝乐了,“看错什么了?能把我们的大探长急成那副样子啊?”
他这一提,倒给了楼靖一个好借口,顺口编造:“通缉犯呗!公安网上跨省追缉的抢劫犯,我刚才晃眼看见个人很像,就追过来了。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我敏感看错了。”
这下老人们都不淡定了:“通缉犯?哦哟哟,可千万别是真的跑到我们这条街上来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一定得是小弟看错了呀!”
众人被逗乐,连楼靖都跟着笑出声来,一扫方才的颓丧,整个人洋溢出精神。喝口冰咖啡,状似不经意问起:“嗳,我们这片区新开了店面吗?”
众皆莫名:“哪有啊?还不都是这些老街坊?”
“没有吗?雕花的木门,看着很有年头了,店员打扮挺复古的,穿长衫戴眼镜,没印象?”
此言一出,楼靖敏锐地察觉老裁缝同窗边的老夫妇不约而同眼神闪烁了一下,裁缝垂头思量,俄而,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