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不归
虽说古人常言,“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一间寺庙灵不灵验,寺里和尚会不会念经,总还是要靠香火来验证的。依此俗见,“灵泉寺”的和尚应该是不太会念经的了。
少人烟的山门下,林荫茂盛,阳光被交错的枝桠分割成不规则的小块,从空隙间偷偷落到地上来。石块堆砌的山间小路,因了青苔的附着,变得湿滑不可大意。一顶软轿便如是谨慎地拾级而上,在朴素的寺门前落定。
“三少奶奶,到了。”
丫鬟挑帘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一样轻柔,好似一个不慎,能将这静止的空气搅出褶皱来。连着轿内的人也仿佛受了感染,并不答话,只缓缓探出柔荑搭在丫鬟腕上,莲步轻移,从轿内跨了出来。细打量,却是个少妇人,一身净白的素服,发间别着朵白色的绢花,显是正服丧呢!
立在门前仰望了一眼寺门上的匾额,又理理衣裙,主仆二人便留下轿夫们,自行入得门去。
主殿外,小沙弥正打扫庭院,瞧得有香客来,遂停下劳作双手合什念句“阿弥陀佛”,算是见礼了。
佛前供上香火,合眼默祷,任心思随袅袅的香烟一道升腾至虚无静敛。完毕后起身,功德簿上留下一笔,便如来时一样,不留只言片语地离开。恰在殿外,与老方丈打了个照面儿。
“住持大师,有礼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手立胸前,微微欠身还了个礼,“薛施主果然还是来了。”
“大师说的哪里话,难道我竟不该来?”
“呵呵,来否去焉,一念执着罢了!请恕老衲直言,尊夫仙去已有年余,施主每月来此求佛前显灵,能得见亡人一面。慢说求不得,真如了施主的愿,阴阳同处,于他于你,也未必是好事啊!”
老方丈的话很是恳切,听在薛槿娘耳中却如擂鼓,她下意识捏住前襟,隔着衣物攥紧了颈上挂着的物什。
“你这老僧胡说什么呢?”丫鬟紫玉顾不得尊卑礼数,泼辣地要来为主出头,“我家三少爷同三少奶奶一贯恩爱,此番逢难死于非命,左右连句交代都没留下。三少奶奶思念夫君,求一面话别,倒是犯了谁家忌讳哪条国法?你说你一个老和尚,成天诵经念佛就好了,尘缘里的是非瞎掺和什么?也不怕佛祖怪罪烂了你的舌头。”
紫玉说一句便上前一步,手指头险能戳在人脑门儿上,直把个好心的老和尚逼得连连后退,倒仍能面带和善的笑,显是并不介怀。
“紫玉,不得无礼。”槿娘低声喝退丫鬟,凝眉恭敬地朝方丈颔首,“小妇人多谢大师提点。只是执念已深,欲断难断,好与不好的,权当是活着的一点念想罢。”
“唉,人何自苦?施主好自为之吧,阿弥陀佛。”
老方丈摇摇头,拈着佛珠,口中呢喃着经文顾自离去。留下槿娘一双星眸目送,痴痴望了好久。
出得寺门,槿娘并不急于上轿返家,加之适才老方丈的一番规劝也着实扰人心思,遂遣了轿夫们先行下山,自己携了紫玉在山间小径上慢行,以散愁情。
时值早春,梅香幽幽,新绿抽穗,天地间一派盎然生机。可惜了这一年的好景致,却再无人相伴,只影空守,人也好景也罢,都只是相顾两无言了。
其实一直以来,槿娘并不认为自己同相公是紫玉口中所述那种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的恩爱,不过是承了父母之命的一段姻缘,互不嫌恶,便相敬如宾地过活。成亲两年,每日里相携着看日出月升,赏春华秋实,品人间烟火,如今那人去了,恍悟,情这东西,或许不炽烈,却是可以随时间沉淀,一点点散出醇香来。可惜她醒得太迟,错失了表白的机会,也就无从知晓那个人心里是否也如自己一般空出了位置,去安放这段无疾而终的情缘。
而一个人的日子里,很多平素再平常不过的事都带了陌生感,早起梳妆的一笔描眉,夜半软床上的半边空荡,都留下了无法与人或言的失落。
甚而,一个人的日子,恐也已不见容于人了。
还记得那一日花园树下,也是这般由紫玉陪伴着园中慢行,忽听得耳畔一声软绵绵的召唤:“槿娘啊……”
循声望去,是同样一身素服的婆母,正由丫鬟搀着往这边过来。也是丧子之痛难平,不过四十出头的妇人,连月来容颜憔悴,白了鬓发不说,额上的皱纹都愈发深刻,直似刀剜的,不可填满。
规矩地欠了欠身问句安好,槿娘便只是顺首站着,没有多的话。在这个家里,她不单是与夫君客客气气,对着谁都是有礼有节守着闺秀的教养,不拒人千里,却也似乎隔着扇窗门,若即若离。
婆母眼带凄婉地将她望着,无意抬手触碰她鬓上的白花,轻叹道:“唉,没想到,我们婆媳两辈竟都是一样的寡命。可惜你同轩儿没有孩子,苦了你了。”
槿娘乖巧地摇摇头,细声细气回道:“娘别这么说,媳妇生死都是赵家的人。相公在我守着相公,相公不在,我守着娘,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
“寡妇,不易呀!你还年轻。”
槿娘听得出婆母的言外之意。自己不过十九,年华正好,又没得拖儿带女的负累,便是改嫁,总还能找到好人家的。婆母的话是警醒,也是试探,恐怕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儿媳妇耐不住空闺寂寞,日后生出是非来。又或者,她是在指引前路,劝她速去。只为家里还有两房叔伯一个小姑,遣了她这个无关的外姓人,日后便少一个人来争这一份家产。
美人轻抬首,星眸盈盈望过去,看见婆母眼里难辨真假的疼惜,她忽的莞尔一笑:“好歹夫妻一场,娘就容媳妇守满了三年的丧期吧!如今,也不过才断了七呀!”
婆母未料到她能说得这般直白,微微一怔,旋即讪然赔笑:“你这孩子,不怪轩儿总夸你灵慧。也罢,总是为娘的小人之心了,你自个儿珍重吧!”
言罢,还由丫鬟搀着,转身蹒跚离去。望着那已有些佝偻、略显老态的身影,槿娘蓦地心上一紧,眼眶泛红。
“少奶奶,切勿将老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呀!”
丫鬟紫玉是初嫁来时便派在屋里伺候的,同她很是亲厚。且如今这宅院里头,怕也只有她尚能真心善待自己这未亡人了。
见她径自也红了眼眶,槿娘怜爱地抚了抚她鬓角,抿唇笑得凄苦。
“傻妹妹,你多想了,我不过是替娘唏嘘,她,老啦!”
只她晓得疼惜别人,却不知又谁来疼惜她呢?
如今一年已过,她自是规规矩矩在家服丧,未生出丝毫越矩不轨的心思来,除了每月两次来此处幽静的小庙祈愿,便是连府门都不出的。饶是如此,也还是感觉得到,那种嫌恶不善的眼神冷冷射在自己脊背上。
曾经,槿娘以为同是外姓人,作为妯娌,上头的两位嫂嫂是可以深交的。况且她们一个温婉,一个唯诺,都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好女子,都是一样的媒妁之言父母安排、一辈子活在礼教里的模范。诚然,赵家非是多刁难的刻薄人家,只离了娘家,想着余生都要倚靠在过去未曾谋面、今后未必交心的丈夫身上,那份孤独和不安,又岂是局外人能切身体会的呢?也所以,三个小女子应是能生出相怜相惜的姐妹情分来才对。
尤其那二嫂汝儿,不似槿娘有运气,婚后没能得二伯青睐,常年受冷遇。纵使逢场作戏的几次同房有幸获孕诞下子嗣,也未能改变夫妻间的凉薄。于汝儿来说,儿子便是她留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理由,也是今后的漫长人生里唯一的指望了。
至于大嫂珮君,她虽温婉,却是有见识,也有野心的。作为长媳,她除了要求自己成为传宗接代的优良工具,还警醒自己不可放松对婆母的侍奉,时刻准备好接过女主人的权杖,做赵家的内当家。
相比二嫂的坚忍和大嫂的心重,一直以来槿娘都觉得自己的婚姻轻松恬淡得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也相信,嫂嫂是姐姐,是除了相公以外可以交心的人。
可人心终究是世上最琢磨不透的悬疑,它会掩藏,会矫饰,在人毫无防备之时,说变就变了。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槿娘很快就被女人们孤立,不再一起围坐凉亭里做女红,不再结伴来寻她议论蜚短流长,不再领着孩子同她花园嬉戏,她,成了透明一般的存在。
不是没想过莫不如屈从了,自回娘家去。可无犯“七出”便行遣回,必招致流言非议,又何以安生?也尝思量,天地不容身,何妨归去?却是如之前对着老方丈说的那样,心里头闹不清、放不下、舍不得,纵是死,也难心甘。
如是想着,手又不自觉抚上前襟,隔着衫子摸到了里头的物什。顿了顿,勾指自颈间牵出一股金缕线,其下穿着把颜色黯淡的铜钥匙。将钥匙握在掌心柔柔摩挲,口中不自觉轻喃:“敬轩呐,这钥匙究竟是哪里的,能叫你至死都牢牢攥着不肯松开?”
“三……”
紫玉原是要说些劝慰的话,却连称呼都没叫全就息了声响。走在前头的槿娘下意识回头,只觉眼前猛地一黑,兜头罩下个麻布套子,随后胸腹间一股大力压迫,疼得她几乎窒息,腿一软,倒地晕厥。
二、错认
“哎哟妈呀,先生,那漂亮娘子还没走呢!”
说话的是个小女娃,或者说,是女婴更恰当些。可女婴说话不会这般口齿清晰语句顺畅,更不会手脚灵便攀上爬下犹如猕猴,所以这女婴,该不是寻常的女婴吧!
被叫做先生的男子长发不束,随意散在肩头,叫风时不时抚弄着,显得很是飘逸。一袭青色长衫服帖地裹住颀长身形,若不是肩上牢牢趴着个不寻常的女娃儿,怎么看都无损风流之气。
此刻,顺着女娃的咋呼,他也正望着小路尽头树林外的素衣女子发愁。
说起来,都怨三天前的那趟闲游。噢,忘了交代,这先生,可不是一般人,确切说,他不是人,是妖怪。且在妖怪里,他也是非一般的人物,乃百妖之首的琅禹侯君座下两位领主之一,人称“阿相先生”的大妖怪。
此处的“大”非是指体格,而是妖怪的等级。那琅禹侯君是个时时玩儿出格的人,因见凡人世界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并严格定下各阶层的规制,觉得此法对于管理大小妖怪们颇为适宜,遂一声令下,也效仿起了凡人的举措,给妖怪们划分出了等级。
至于等级的界定,则借由六十年一度的妖怪升级试来决定,文考武斗皆需通过,方可至录藉司登记造册正式定下品级。妖怪的等级普通分有五级,每级又三等,而大妖怪,则是高于最高的五级三等,仅次于百妖之首的特殊级别,惟领主才有资格升任。换言之,一旦获封了“大妖怪”,便也意味着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主了。
当然,要成为“大妖怪”,实也非轻易便可达成的。据说,当年阿相先生与同为领主的好友阿色师傅,都是经受了琅禹侯君那足可开天辟地的一刀,熬过了粉身碎骨的痛楚还能活下来,方是深得侯君赏识,在领主顺位里又加两席,始成就了后来的“妖界四杰”。
如今,经过了“双杰叛乱”和“公子之难”的妖界,以狜岭为界划分东西,由仅余的两位领主——阿相先生同阿色师傅——各掌一边,总算安定了下来。
既然安定,平素自是少公务,清闲极了的阿相先生为了打发大把的暇余时间,少不得出外踏青赏乐,游山玩水。又因妖力高强,故此,便是行出了妖界的结界布障也是不怕的。于是乎,随性玩儿了千八百年也没遇上过意外的先生,此番撞了大运,偏生在山林里捡起了个凡人来。
初始,先生并不想节外生枝惹麻烦。更以为,那倒在地上一身素服的少妇是迷途忘返的路倒尸。正待一走了之,却无意发现,那人还未成为尸首,便心生恻隐,走近了去。
“醒醒,小娘子,醒醒……”
伴着先生的轻唤,又小心搡了搡那人肩头,便见少妇睑下的眼珠缓缓转动起来,随之深深地舒了口气,双眸微微开启,迷离的视线迎向了先生俯身而来的一脸和善。
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佳人清醒后竟不喜反泣,痴痴然望着先生,抑制不住落下珠泪来。更有甚者,双手抚上先生脸颊,唤出一声:“相公……”。
“……”
“敬轩,真的是你呀!”
无视阿相先生的错愕,素衣女子只是捧着先生面庞一寸一缕地摸索确认,纤毫不误。
“这位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这时候,先生带着的小女娃——也是他家的小妖童,名唤扁豆——耐不住,从先生如瀑的发隙间探出头来,用细细小小的童声不解风情地打破了难能可贵的“重逢。”
彼时,佳人尚摸不着头绪,木木然偏头寻摸声音的来源,却只瞧见一婴儿大小的女娃儿牢牢扒在先生背上。不仅如此,还口能言、手能舞,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正望着自己,嘴角边挂着无邪的甜笑,分明不是寻常的女婴。于是丝毫不觉得可爱,反惊吓过度,登时昏厥过去。
“啊呀!先生,漂亮小娘子又晕了。”
先生斜睨了肩上的扁豆一眼,抬指弹了下她额头,哭笑不得地嗔骂:“还不都是你这丫头惹的好事儿!叫你躲着别出声儿偏要出声儿,寻常之人但凡瞧见你这人小鬼大的不凡灵物且得吓一跳,何况她一介弱质女流,又神思不稳,可不是要吓掉了魂儿?”
“嗯~~”扁豆小嘴一嘟,满脸不服气,“扁豆也是好心嘛!谁叫她稀里糊涂错认先生是她相公了?”
“唉……教几遍你才能记住?妖怪分很多种,好比你是‘精’,狜岭上的雪女凝霜是‘幻’,本主则是‘怪’,是由凡人的意念聚敛而成。本主既得名为‘相’,顾名思义,相由心生,一千个人眼里看到的阿相先生就能有一千个不同的相貌。故而,这位娘子并非错认,只不过在她的眼里心中,我便是她相公一样的容貌。或者说,她其实,是很想见到自己的相公。”
说着,阿相先生又低头看向素衣女子,一时陷入沉思。冷不防,肩上的扁豆用力拽了拽他长发,提醒道:“先生先生,小娘子要醒了。”
果然,地上的人低低呻吟了一下,幽幽醒转。见此状,阿相先生忙直起身后退几步,生怕再惊着她。好在这一回,佳人多少存了些理智,坐起来后迷惘地望望先生,又四下打量了下身处的环境,讷讷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这儿是哪里?”
“嗳——?”先生好奇地抚了抚下巴,“娘子这话问得奇,难道,你竟不是自己来的么?”
“我……”素衣女子默然垂首,努力回想着,俄而抬眸望过来,又问,“紫玉呢?”
“紫玉?”
“唔,是奴家的贴身丫鬟,才过及笄,圆脸丹凤眼,着了萱紫色的短褂和同色绸裤,公子不曾遇见过么?”
“确实未曾见过。在下过来这一路,只遇见娘子一人而已。”
“是嘛……”
素衣女子还又不语,愣愣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旋即扶着身后的枝干慢慢起身,无心整理衣衫,只举目四顾,却茫然不知何往。不安中,女子的视线再度落在先生面上。一眼千年的难忘,顷刻间,初醒时的悲凄与眷恋重又涌上佳人眉梢,眸光覆上了朦胧。
先生知她思亲,遂好声好气探问:“在下的样貌似极了尊夫吧?”
“嗯!”
“冒昧问一句,尊夫仙逝多久了?”
女子愣了愣,旋即低头端视自己的一身素缟,心中了然,黯然道:“一年又两月了。”
“噢,时日也不短了!难为娘子还如此惦念他,足见得伉俪情深。也难怪,见着在下,你会如此形状。”
“适才是奴家失礼了,还望公子勿怪。”
“哪里!”
言语往来间,女子神智清明,心绪渐宁。打量下,身上似乎也无伤无痛,应是无碍,先生便试探着询究她的来历。
“奴家薛氏槿娘,夫家姓赵,住在青梧镇上。”女子据实直言。
“青梧镇?离此处可有半日脚程呢!”
“嗳?我,我竟越走越远了?”
“走?”见槿娘张惶失措,先生心头疑云更甚,“恕在下多事,敢问,娘子缘何会到这深山密林中来?”
“缘何,会到,这里……”
槿娘眼神里的困惑比之先生更甚,不消说,她的记忆又开始混乱了。万幸倒还知道自己姓名出身,此去下山,总该是能找回家去。
无意再同凡人纠缠,好心了大半天的先生只想速速抽身而退,遂作势探袖,手指暗暗结了个印拈出一纸护符,上前交在槿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