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话语仿佛利锥,一下又一下刺痛着扁豆的耳鼓,又随着血液流向心房,将心扉痛彻,血淋淋地感知现实与梦想的天壤之别。这一刻,扁豆明白,眼前人确然不是阿布。动画片里的阿布善良温柔勇敢坚定,最重要,他看重友情,绝不会将利爪伸向帮过自己的好朋友。
“你……”扁豆咬着牙直面自己的错误,用叱问反击敌人的戏谑,“到底是什么人?擅入我妖界意欲何为?”
“哼,擅入?我本是妖,缘何我竟来不得?”
“呸!我妖界自琅禹侯君治下,几万年来,妖怪们彼此扶携睦邻相安,怎生出你这等丧尽天良残害同族的败类?先生既说你入邪,便不是妖,而是魔。”
“我是魔吗?”阿布一瞬暴怒,“你问问他,问问这位通晓古今的阿相先生,我究竟是个什么?说呀!”怒目转向先生,“告诉她,我是谁,我是什么?”
面对质问般的声声追讨,先生默然沉吟,冷淡的面上不见情绪,只双目灼灼,且怜且恨。那是何等的矛盾?叫扁豆和小土都不觉茫然。
骤然间四周一片静谧,只闻得山风拂岗,虫鸣蛙叫。压抑的对峙中,但听得先生喉间幽幽吐出一声轻叹,忽仰头,望向天边皎洁的半月。
四、君何自轻?
“扁豆。”
阿相先生的声音似遥远处随风而来,飘渺又空旷。
扁豆怔了一下,旋即轻声应道:“嗳!”
“你素喜读凡人的闲书,应该听过那一句成语,叫做‘狼狈为奸’?”
“唔!扁豆知道。原说每个狼群里都会有只狈,自身捕食能力不强,却聪明得很,专给狼群的狩猎行动出谋划策,以此换得食物的分享,是军师样的存在。可是……”
扁豆欲言又止,先生接过话来:“可是在凡人的书典里,从没有狈被活捉的记录。因此上,这种生物便成了一种或有或无的传说。甚而,有推论,狈其实是畸胎的狼,因狼群从不随意抛弃同伴,是以出行捕猎抑或迁徙,都会将畸胎的狼负在背上,也就成了后来那成语的由来。”
“正如先生所言,慢说凡人世界没有见过,便是妖界的书册上也对狈语焉不详,讳莫如深。”
“是呀!所以即使他就这么真真切切地站在我们眼前,也是没有几人能认得清,辩得明。”
闻听此言,扁豆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看着先生。继而不顾颈上的凶险,扭头望向身畔的阿布:“你是……狈?”
“呵呵……”阿布未答先笑,眉宇间满布凄凉,“到底是阿相先生,果然所知甚详。不错,我是狈。可不是什么畸胎的狼崽子,是真真正正的狈,受诅咒的狈。”
“受诅咒?”今夜听了太多的不可思议,这是连一向好学的小土也未曾习得的真实,对于阿布其人,他同扁豆一样,装了一肚子的好奇,所以要问,要求知。
阿相先生不急着解答,只将他往身后又带了带,自己则慢吞吞向着阿布他们小步踱过来。
“坊间谣传,说一千条狼与一千只狐狸相合,才出一只狈。这自然是虚夸的,却正说中了关键,狈,确是狼与狐的混血,是神族与仙族不被允许的结合,催生出的孽缘,既不被神也不被仙接纳的异类,是被放逐在妖界的半神。”
“哼,半神?”听完先生的释疑,阿布涩然冷笑,“身为半神却无处容身,只能落魄地同一群妖怪为伍,困在这凡尘天地,落得个无亲无眷,无祖也无根。”
“世间处处有不平,神鬼仙魔也难以免俗。”
“说得不错。所以造反这种事儿,也就免俗不得了。”
“造反?”扁豆又一次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先生。
他则报以一抹定心的浅笑,柔声道:“史书说虬莽原大战是神鬼两族的一场浩劫,终以狼神与鬼王同归于尽惨淡收场。那之后,除鬼界由太子即位同神族重新修好外,本不相干的妖界也受益,在混乱萧条了数万年后终得了一位半神的琅禹侯君统领。从此天下太平,相安无事。却无人记得,那一役,妖界三千上妖入军鬼族,战败后无论死伤一道在汲渊自尽沉潭。更无人记得,三千妖众的统帅名唤‘麿犽’,是百妖之首,是一只被神遗弃的,狈。”
这便是真相。而真相,往往被造史之人抹杀,他们需要记录的是当权者的丰功伟绩,对于那些为自身命运挣扎却惜败的挑战者,他们选择让其成为历史洪流中的沙粒尘埃,永远掩埋。
很多时候,我们不再能相信眼中看见的纸上书写的,只听亲历者们的口口相传,用他们的眼去看见,用他们的语言在心里书写,纪录成不可忘的记忆。然后在行将就木前找到下一个愿意倾听的人,用信任,保留下最难能可贵的真实。
扁豆不知道先生口中的历史是从何处听来,但她坚信,先生是记忆者。此刻,他当着明月清风说出真实,自己便必须成为继任者,将这些被掩盖的历史拾起,背负。那一瞬,望着走近来的先生,扁豆心里有沉重,有感怀,因为太满,所以将恐惧都驱赶出去,腾空了气量。
而随着先生的讲述,火狐样的阿布竟缓缓褪去一身皮毛,月影婆娑间骨骼伸展,幻化成了清俊的人形。红发如血披散,衬得肤色愈见惨白,满布血丝的双瞳用力瞪着,放射出荧荧绿光。
看着面前现了本来面貌的狈,先生仿佛倦极了,摘下眼镜捏捏眼角,低声沉吟:“你是麿犽吧?或者,确切些说,你是麿犽的分身,保留了他的记忆,也保留了他的恨。既如此,”面对活生生的历史,先生表现出了妥协般的无力感,“放了扁豆吧!她还小,那丁点妖力不够你取用,放了她,用我来交换。”
“不要,先生!”扁豆情急挣扎,逼得麿犽指上用力。利爪嵌进肌肤,疼得她倒吸口凉气,却仍不忘哀求:“阿布,先生是好人,你别伤他,要吃就吃我。”
“不要!”一旁的小土更急,“别吃扁豆。念在她帮你一场,放了她。我比她多修炼一百八十年,你吃我好了。”
“啧啧啧啧……”麿犽眼里闪烁着癫狂,“好一派情义深重。过了几万年,你们这些妖怪还是这样痴傻,为了亲近的人不惜性命,就好像我那三千义军。妖怪无情,哈,好无情,真是好无情啊!哈哈哈……”
听着耳畔咆哮般的笑声,扁豆并没觉出那里头有几多快感,反而声声如诉,且哀且苦,直透着悲凉。暗自撇头,瞧见了那仰天的深瞳中已是晶莹翻落,就着夜色的掩护,滑入深红色的发隙里。
“阿布……”
“没听刚才先生说么?我叫麿犽,逆天犯上的孽种,害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不孝子。”
“……”
“够了,别再装恶人了。”先生离着扁豆他们仅一步之遥,一伸手便能触到,“你若想伤害扁豆,何须等到现在?别说是为了引我现身。你都说妖怪重义,但凡扁豆有个好歹,我自要出来探明原委。不伤她的理由,你我都明白。我也笃信你是有良心的人,正因为有良心,所以对这孩子,你下不去手。你要见我,该不是为了给我看,你怎么欺负我家妖童吧?好了,说说你的诉求!”
“嗳?”扁豆和小土同时错愕,都搞不清先生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反是当事人的麿犽心领神会,也不磨蹭,爽快直说:“帮我打开通天之门。”
“这个,可以。不过……”
“怎么?”
“你如今独自一人,去了天上又能如何?”
“照你的话,去不得?”
“不是去不得,是去了必死。”
“噢?”麿犽似根本不介意先生给出的结论,更索性放开扁豆,两臂一摊,爽快道:“那就不去天上。你,杀了我。”
“什么?”
“不要——”在小土讶然的同时,扁豆返身扑上挡在先生同麿犽中间,小手紧紧攥着先生袍袖哀求:“先生别杀阿布!给他个机会自省赎罪。”
“跟你说了我不是阿布。”
“不,”先生沉声打断叫嚣着的麿犽,“你是阿布。在扁豆眼里,你永远都是阿布!”
一记冷眼慑住对方的躁动,视线回撤望向扁豆时已然如常慈怜。先生矮身蹲下,大掌包住冰凉的小手,笑了。
“我们扁豆是好孩子呀!”
“咻……”憋了好久的泪水终于溃堤,扁豆伤心地摇摇头,“不是的,扁豆是坏孩子。扁豆明知道他可能不是阿布,因为阿布的眼睛是褐色不是绿色的,纵使如此,我还是信他帮他,让他害了好多妖怪。都是扁豆的错,可先生……”
先生摇摇头,手指抚过泪湿的小脸:“先生明知你说谎,却不点破,由得你胡来,错在我。”
“不是不是不是……”扁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先生不点破是因为先生信我,等着我自己坦白,所以,所以……”
“所以我们是一样的。我的不点破,同你的将错就错,都不过是将‘情’摆在‘理’之前,选择了相信。阿布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扁豆的事,你便选择相信他的良善;扁豆是好孩子,先生便选择相信你的隐瞒。在交付信任这件事上,先生也好扁豆也好,都是一样的用心。”
“先生!”扁豆双手环住先生颈项,小脸搁在他肩头,嘤嘤啼哭。
先生抚了抚她背脊,柔柔抱将起来,直直立到麿犽面前。犹是那样淡然不见汹涌的神情,阿相领主话音清冷:“听了这孩子的话,你还坚持要本主替你完成那样的诉求么?”
“哼,哼哼……”麿犽凄然苦笑,“不死又如何?你看清了,我身上的妖气已浊,那是千万年来幽禁汲渊,一遍遍累加,又一遍遍绝望的深恨。这恨里有我的不甘,也有那三千妖众的不平。我是半神,同琅禹那小子一样被奉为百妖之首。可我不像他一落生就入神藉,是被承认的神之陆上代行。我没有身份,没有名字,被遗弃在狜岭之巅自生自灭。是妖怪养我教我,甚而敬我信我。我是妖怪自己推举出来的领袖,是他们摆脱神鬼仙魔掌控的希望。但最后,我只是利用他们的信任去完成对自己命运的复仇。我勾结鬼王背叛神族,逼得自己的父君在虬莽原舍身成仁,逼得神族险些举兵踏平狜岭,逼得那不愿连累整个妖界的三千勇士最终自愿随我往汲渊自绝。可那不是死呀!妖怪是天地造化,轻易不能够死的。我们就像堕入地狱万劫不复的恶灵,被束缚在汲渊底下,承受那里无数怨念的噬骨剜心,一点点泯灭良善和温情,忘却所有,惟记得怨憎恨。”
一直以来,从小妖童到上等妖怪,都只是被告知汲渊是禁地,其方圆十里满布结界,擅入者死。然,那终究是又一段被造史者玩弄过的真实。汲渊是罪人的流放地,是没有阳光没有希望的恶之沼泽。那里是对永恒生命的一个诅咒:因为死不去,所以生不如死。
这一刻,无论是先生怀里的扁豆还是一旁的小土,都分明看见几万年前虬莽原上那一场漫天的硝烟。拼杀的嘶喊和咆哮并着汲渊深处撕心的咒骂,直入耳鼓,振聋发聩。
几万年的怨念侵蚀,麿犽已不是麿犽,突破结界冲出地狱的他,不复正气,只擎着满腔怨怼徘徊妖界,不得解脱,不得超度。他活着仅是为了掠夺,夺别人的命,夺别人的希望。
“可你没有夺去扁豆。”先生一语道破最后的挣扎,“你毕竟是神之骨血,虽受了几万年的怨气蚀骨,却终究良知未泯。”
“那又如何?我总归是罪人。出了汲渊我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已无处可去。若是原身还在,或还去天上闹一场,拼他个玉石俱焚。可那原身承了狼神的骨血,法力大得很,早被神族挫骨扬灰。只将我魂魄牵出来,放在这副由母亲的趾骨塑造的身体里,再施以束心咒,便是连自尽都做不到,只能这样不死不活不神不鬼的活着。几万年啦!够了,我活够了,也恨够了。我不想因为心里的邪念再去袭击妖怪了。出来这些日子,不止一次听到妖怪们对你的评说,所以阿相,杀了我。是你的话,应该做得到。”
先生看了眼怀里忧心忡忡的扁豆,深凝眉,移步上前,抬手按在麿犽额上:“我确然做得到。但我,不愿意这么做!”
言罢,就见先生掌心白光闪烁,如白珠夜明般温润,瞬时扩散成一片,将麿犽全身柔柔笼罩。再看麿犽,周身缭绕的紫黑色气雾渐散,眼中戾气褪去,面容恬静得仿若母亲怀中的娇儿,显得天真又纯良。更有甚者,当先生撤掌退开几步,麿犽犹是一脸美好,微带浅笑地立在原地,静静地,把先生望着。
“阿、布……?”
听扁豆轻唤,那人视线稍移,落在她泪痕犹湿的颊上,旋即将微笑扩展成如花的灿烂。这一刻,扁豆确信,先生真的没有杀阿布,甚而一丝伤害都不见。眼前的阿布,是真的阿布,不是麿犽。
“你的魔性已净,束心咒也解了,至于要生要死,便由你自己决定吧!不厌弃愿听我一言的话,倒是想劝你,几万年的折磨都熬过来了,既然能从那万恶之地走出来,何不当作是重生的际遇?你也说恨够了,那接下来,就学着去爱,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也不枉你母亲渡你这一身皮囊的良苦用心了。”
阿相先生说完,转手递给麿犽一道破障的关牒,自领着小土和扁豆转回家门。留下那脱胎换骨的人站在山间月下,听风说语。
五、前缘
又夜,伯劳山琅禹侯君府第,烛火摇曳的厢室内,阿相先生垂手恭立君前,等着案后手掩眉眼的侯君给一个发落。
“他,确然去了人间?”侯君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唔!扁豆那孩子同他颇投缘,一直通着信。如今他收敛妖气染了头发,在一个巡回马戏团当驯兽师。”
“是嘛!”侯君沉吟了一下,抬头看向先生,没来由问道:“虬莽原大战的事儿,你是听阿魉说的吧?”
先生直言:“是。”
“呵呵,那孩子,就是看不惯神族呐!”
“您不也看不惯么?不然也不会私放麿犽。”
侯君抬眼瞥了下先生,嘴角微微翘起:“阿相啊,太聪明了是会短寿的!”
面对侯君看似警告的提点,先生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耸耸肩道:“破坏大神的束心咒已是大不敬,无谓多添几条罪责。属下倒是钦佩君上的深谋远虑,凝霜的招亲会上故意放出舸笪,看似纯为了搅局,却正好让汲渊成了无人看守的空境。那么巧,结界还破了,真是天赐的越狱良机,不跑的人是傻子。”
又一次被属下毫无顾忌点破了伎俩,琅禹侯君却不怒反笑,单手支颐懒懒靠在案上,浓眉一挑,反问:“谁说舸笪是本君放出去的?你看见了?”
先生领会:“哦呀呀,属下该死,又信口胡诌了!舸笪是乘着汲渊外的结界太过老旧,威力日渐衰退的工夫硬闯出来的。也因了他未尽到看守之责,致使麿犽逃脱,下落不明。真是罪不可赦,着实该死。”
“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加罚舸笪三百龙骨鞭,还去汲渊守着,终生不得出来。”
“属下明白。这就回去写呈报给天上的折子,将来龙去脉奏禀明白。”
“你这家伙,果然是太聪明了。”
“君上可别这么说,卑职怕死得很,不想做聪明人,只愿做个听得懂话的人。”
侯君满意地笑笑,摆摆手示意阿相先生退下。
先生会意,顿首为礼,转身离开。方迈出几步远,忽又停下,头也不回,满含深意地问一句:“君上也是半神,不会对天上那些个大神,也存着些想法吧?”
侯君默了默,沉声应道:“别瞎猜!本君放了麿犽,无关几万年前的恩怨。他是远古狼神的骨血,我乃狼神的断爪幻化,这里头的因缘,岂是用区区万年的岁月能轻易淡化?本君这副皮囊,承了狼神的神力,也承了他的记忆。对于麿犽,身为父君,他是有愧的。本君怀着如斯愧意活了几万年,如今解脱了麿犽,也算是父亲对儿子的一点点补偿吧!”
说完,侯君闭目自养,再不多言。
阿相先生无言站了好一会儿,返身看着灯火中侯君昏暗的面庞,忽的单膝跪地又见一礼,随即,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