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蚌妖的手艺真是顶级。一十八颗圆润饱满的浅粉色珠子，每颗直径都足有三分半，便是捧在手心里细瞧也找不出半点瑕疵来。珠子上的孔钻得极精细，宽窄适当，透明的串线穿孔而过，珠子们相互依偎着，并不过分活络以至摩擦碰撞，也不显得挤挤挨挨，彼此协力，焕发着不刺眼却夺目的柔光。
也是这样的珠子，送出去方衬了花好月圆的寓意，能显出阿相先生做领主的气派。至于送与何人，不消说，自然只有先生的挚友，同为领主的阿色师傅，才受得起这份大礼了。
扁豆不懂得珠宝古玩的优劣，只凭着千百年来“抠沿儿”在妖界的口碑，加之确确实映射在眼里的那份华美，她自信了，这珠子是万中无一的好货色。遂妥帖收好，又将先生交予的功德符摸出来递上。
妖怪不同于凡人，用不上钱财货币，买卖多以物换物。若是类似此等高价而又不违背法令的交易，则可视为功德，由受益人向施与者赠写证明的书凭，施与者自可拿着去妖界监察司申领功德。所谓功德，通俗说其实就是可助妖力提升的天地精华气。而因了受益人的等级身份，这功德符所能兑换的精华气也就有了厚疏之别。循常理，当然是受益人等级越高，符纸上的功德也越厚。是以，这一趟买卖，蚌妖“抠沿儿”可是大大地赚了一票的。
捧着符纸笑得跟朵满开的向日葵般灿烂的“抠沿儿”，早忘了半日间等候的怨气，一个劲儿点头哈腰着称谢。沿门前小径，直将扁豆送出半里多远，才在扁豆不耐烦的催促中折返回去。
别了“抠沿儿”，再瞧天色，已然不见落日余晖，深蓝色的天空上星光依稀。扁豆原打算回家前再去看一眼阿布，现时却不得不作罢，结印拈了个疾风咒，足下飞驰，赶紧往家奔去。
到得院中自是夜幕普降，月色正好，隔着木门听不见屋内的响动，只有明亮的灯光透过方窗向外辐射。扁豆犹豫着是该打门还是直接推门进去，却听见熟悉的嗓音自屋内传来，简短，而不失沉稳。
“还不进来？！”
扁豆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推门进去。就见阿相先生支着二郎腿坐在桌前，左手闲闲搁在案上，右手持卷，似正专心阅读。
如此情状，叫扁豆愈发心虚，立在门边不敢走近，只低头看着足尖，两手背在身后不安地绞着。
“先、先生……”扁豆怯怯唤了声，暗地里偷眼把先生觑了觑。岂料先生头也不抬，只轻轻“嗯”了一下，再无他言。
扁豆又唤一声：“先生，扁豆回来了！”
“噢！”
瞧先生的架势，显是不打算放下手中的书卷，甚而，连一眼都懒得赊于扁豆。如此冷淡，更叫扁豆心下着慌。
相处了几百年，扁豆是熟知先生脾性的，面上看着随和亲厚，总笑眯眯的，一旦光起火来，可是阴狠辣手，断不留情。此刻不声不响，那是等着扁豆自己坦白呢！暗忖着横竖躲不过，与其等着怒到极点的先生来严刑逼供，倒不如及早服软认错的好。
在心里又斟酌一遍谎话的可信度，吸吸鼻子瘪瘪嘴，扁豆以一种诚心认错又多少带着些委屈的可怜样，小心翼翼蹭到先生身边。
“先生，扁豆好饿！”
“……”
“先生先生，好先生……”扁豆耍赖般扒着先生大腿直摇晃，“扁豆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贪玩儿了，先生不要不理我嘛！”
“唉……”扁豆的装乖卖萌又一次击中了先生的软肋，他叹息着搁下书卷，抚着扁豆的头无奈道：“你这孩子，几时能收收这副顽劣的性子呀？”
见先生态度柔缓下来，扁豆立马乘胜追击，继续撒娇道：“先生不是说边玩边学，对扁豆的修行有助益么？”
先生假意正色：“你倒会巧言狡辩。我许你玩闹，可也没叫你顽得忘了时辰呐！你看看这天色，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嗯~~先生不要生气啦！扁豆真的以后再不敢了，扁豆发誓！”
“收起你那套凡人的把戏。正经功课不做，尽学些耍滑使奸的无赖伎俩，我看你是越来越没妖怪的样子了。合该那电视坏了，正好绝了你的瘾头，省得日后妖不妖人不人，有辱师门。”
“嗯嗯，坏得好坏得好！”
“噢？”扁豆一反常态地附和，不禁让先生眯起了双眼，“出去了大半日，倒是连心性都改了。”
小丫头咧嘴卖乖：“嘻嘻，是扁豆想通啦！那电视剧呀动画片的再好看，不过是编来糊弄人的，哪有这鲜活的山林有看头？亏了电视机坏了，扁豆今朝出门这半天，走一路看一路玩儿一路，恍觉得，再精致的画面都及不上真实的纯然。我们妖怪生在天地自然里，每日间吸着最干净的气，喝着最清甜的水，看着最澄澈的天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美得不可复制，是大神的恩赐。”
这怕是扁豆懂事以来说的最通透的话了。或者，她本意是要扯个谎，将这半天的去向糊弄过去，然而真的话从口出，她却不免在心头掂量了话里的真意，实在觉得以往那些沉湎于凡人游戏的日子很是虚度。也惊心，自己这几十年里，倒是错过了几多珍贵的经历，虚妄了几多不可追回的景致？
思及此，兀自默然，心潮汹涌。
见她少有的恬静下来，先生反泰然笑笑，拍拍她小脸道：“难得你有这层思量，这半日的荒废便不算虚度。行了，去洗洗手，吃饭。”
“噢！嗳？”扁豆应完了方觉出先生话里的怪异，“吃饭？吃、吃、吃什么饭？”
“咦？适才是谁嚷嚷肚子饿来着？”
望着先生眼底深深的笑意，扁豆尴尬地红了脸，头低得几乎抵在胸口上。
“怎么，不想吃？或者，你压根就不饿？”
“我、我……”
“啧，”先生故作高深地摩挲着下巴，“我还琢磨呢！你说你又不是‘妖’，乃活物幻化，须得用食物提供肉身活动所要的能量。一只玉石变的‘精’，晒晒太阳照照月亮就管饱了，你倒是怎么就觉出饿来了？”
“这个，那是，是……”
“是是是！”先生没耐性等着扁豆想出更多稀奇古怪的说辞，捧起她小脸，勾指在她鼻梁上狠狠刮了一下，“认个错也要学着凡人电视里学来的套路，你还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唔——先生，扁豆又犯错了，先生不要罚我呀！”
“噗——”
没见过如此耍赖的讨饶。历来知错认罚，可在扁豆这里，知错就等于不用罚，甚或不许罚，怎不叫先生气结好笑？
扶着额头稳稳神，先生另一手搡搡扁豆，催促她：“罢了罢了，不罚你。快去洗手吃饭！”
“嗳？真吃呀？”
“那是。你虽不会饿，可天生嘴馋，这东西……”说话间，先生袍袖在桌面上轻轻一拂，立时现出几碟子点心，“定是要等着你那小肚子来消化的。”
“哇——”扁豆几乎跳上桌子，“绿豆糕绿豆糕绿豆糕……”
亏得先生手快给拦下，不然，扁豆的口水怕是要滴得满桌子都是了。
“不洗手不许吃。”
“噢！”扁豆迅疾转身往屋后跑。
“别忘了洗你的小脏脸儿，顺便把那身拍过土的衣裳给换了。”
“嗳！”
调皮的小丫头早跑得没影儿了，只欢快的应答声绕过门墙，自屋后传来。
目送扁豆蹦跳着离去，先生尽是宠溺地笑着，却在她自视野中消失那一瞬，蹙起了双眉，眼底隐隐森寒。
三、原形毕露
那一夜，扁豆开开心心吃完了“兜兜转”的绿豆糕，打着饱嗝去了梦乡。而领主阿相先生的小屋也如常安宁，没有受到任何琐事的侵扰。
此后三日，扁豆成天寻由头往外跑。也是先生宠她成了习惯，哪怕她开口说要去林子里抓鸟捕虫，这等浪费光阴的事先生都允了，由得她在外头疯野，每日里顽得灰头土脸太阳下山才回来。
扁豆自然不是真的去玩儿了。她一心惦念着竹林小屋里的阿布，将伤药悄悄掖在怀里捎给阿布取用，还每天在山间溪流给他捕活物充饥，真是在家都没这般勤快过。也是因了她的照拂，加上妖界纯净的天然精气，阿布腿上的伤复原得挺快，第三日上，不但没有流血化脓，还开始结起了痂。
“照这情形，再有个三、五天，你铁定能好利索了。”
“呵呵，也是亏了你照应，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去去去，”扁豆没好气地白了阿布一眼，“这话听着便虚！我从来也不图你什么，只当你是个老没见面的朋友，你既说这外道话，往后我不来了。”
“别别别，我说错了还不行？扁豆你别恼，阿布给你作揖赔礼。”
言罢，阿布拖着条伤腿晃晃悠悠站起来，两手抱拳一躬到底，嘴里直说“姑娘恕罪”。把扁豆逗得前仰后合，哪还装得下去？立刻又恢复了活泼俏皮，同阿布打诨起来。
这一天，又是待到日落才回家，只今次，家里多了个人等门儿。
“你总算回来了。”瞧见扁豆进门，小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同样的，见着他，扁豆也很欣喜，上前拉着手蹦跳不已：“小土哥哥几时来的？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儿，我也好早些回来见你。”
“还好意思说。听先生讲，你这几日都在外头疯到很晚才回来。扁豆啊，可不敢这么胡来了！知道吗？这些天，外头可是凶险呢！”
“咦？出什么事儿了？”扁豆偏着头，看看小土，又望望他身后的先生，满脸好奇。
“你是真没听说呀？”
“什么呀？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直说行不行？”
“这几天每到夜里，就有妖怪死于非命，且都是被吸干了精元，陈尸荒野。”
“呀！”到底是小丫头，恍一听这消息，便吓得惊呼，小脸煞白褪了血色，抓着小土的手也微微发颤，“你、你、你说真的？”
“外头都传遍了，岂能有假？如今，妖界人心惶惶。师尊半月前去了南峰凝霜姑娘家，不放心我一个人守着家门，特关照我来先生这里住一晚，待明日他下山来，再同先生商量个应对的法子。谁想我来了一天，迟迟不见你回来，方才还跟先生说要出去寻你呢！”
“先生……”
扁豆的声音不自觉在颤抖，她是真吓坏了。不过，她此刻骇怕的不单是自己可能遭遇的危险，而是更担心独自住在竹林又负伤在身的阿布。奈何她答应过阿布不向人透露其行踪，即使是先生她也说不得，这份担心便如烈酒入肠，好不灼人。
小土不知道她心里的挂念，只当是自己言重，惹得小丫头惊心，慌忙安抚：“没事儿没事儿，我吓唬你呢！死去的都是散妖，法力不高。先生是领主，那害人的断不敢闯到这里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听遇害的都是散妖，扁豆更加担忧阿布的境况，急得两眼泛红，泫然欲泣。
不知自己哪一句又说得不合宜，小土自是手足无措，扭头向先生投去求救的眼神。不想，先生却如常淡然，吟吟浅笑着上前，俯身摸着扁豆的头，出人意料道：“既然担心，不妨去看看。”
“嗳？”扁豆怔了一下，随即了然，瞬时满眶晶莹，“先生，帮帮阿布吧！”
“阿布？”小土听得不明所以，正想问，先生却不给他机会，只管牵过扁豆，径直迈步向外行去。他也只得揣起狐疑，快步跟上，生怕轻易被落下。
夏夜的山林不似人类世界的大都会般闷热，山风凛凛掠过原野丘陵，惊得枝头急颤，草叶飘摇。日间里拼了命嘶喊的蝉虫也在这霸道的凉风中泻了气势，不复激烈，唱得断断续续。
原是静谧清冷的夜呀，却蓦地有惨叫声划破长空直刺人心，听闻者疾速赶至，然，终究是晚了。
“阿、布……？”
看着几步远处背对己方俯在地上蠢动的身影，扁豆一时失神，忘了挪动步伐。也是察觉了身后的动静，又听得扁豆的呼唤，那身影不觉顿了一下，旋即缓缓转过头来。
“哦呀，被发现了！”
火狐阿布舔舔嘴唇露出两排尖牙，笑得很是悚然。他的脚边地上，分明倒卧着个活物。瞧那样子，已然了无生气一动不动，恐怕是再活不起来了。
“阿布，你……”扁豆正欲上前，叫边上小土一把拽住，顺势护在身后，目光阴沉向着阿布喝骂：“何方妖孽？连日来的惨案，可是你犯下的？”
“哼！”阿布鼻腔里喷出一声不屑，眼神一转，直盯着阿相先生，“阿相领主？”
先生脸上不见喜怒，淡淡应道：“正是。”
“大驾光临，荣幸之至！”
“你不正等着本主前来么？”
“嚯……”阿布直起身，顺手整整衣襟，“不愧是领主大人，果然犀利。”
“哪里！本主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要了扁豆的性命。”
“那个呀，呵呵，图方便罢了！难得有个心善又好骗的小妖童眼巴巴跑来供我差遣，不用，可惜了。况且，我这条伤腿，也确实须得静养。”
阿布脸上的笑容透着奸邪狡黠，委实可恶。慢说先生见了要嫌恶地皱起眉头，便是连日来同他交好的扁豆，也是对着这张万分丑恶的嘴脸心生鄙夷。更难抑制心头的不解与委屈，搡开小土近前几步，小手握拳，忿忿质问：“真是你害了那些个妖怪？为什么？你是仙族，为什么要同我们妖怪过不……”
“傻丫头！”先生悠悠出声打断，“你还不明白么？看清楚，他不是火狐，不是仙族呀！”
“不是、仙族？那，他是谁？”
“呵呵，”阿布笑得阴冷，“是呀，阿相先生，我不是火狐，又是什么呢？”
先生淡淡扫了眼扁豆，视线转回来又看向阿布，依旧是那样不显山，不露水。
“你是个什么，自己还不清楚么？明明就盘绕在你周身呐，那股臭得叫人恶心的，邪气！”
话音未落，先生突然出手，袍袖带起的烈风直冲阿布而去。飞沙走石间迷蒙了视线，旁观的人都下意识举袖掩面。耳中忽听闻“噗、噗”两声闷响，隔袖望去，先生与阿布双双腾在半空中，已然交上了手。
本以为，堂堂妖界领主，对付此等“小仙”当也是不在话下。不想阿布虽腿伤尚未痊愈，术法却着实精妙，每每对着先生打过来的印诀都不做丝毫闪避，总硬接。且都能凭着自身法力化解消弭，端的是半点伤他不得。
如此，先生也不手软，抬掌拍过去将对方逼退一步，旋身落地，广袖利落卷起缠绕臂上，负手立定。阖眼仰头，半月正挂中天，先生深吸一口气，但见空气中缕缕隐现的银色透明波纹荡漾起来，幽幽缓缓随着这一次吸纳，涌入了他腑内。
满腔后却不复吐出，只含着，低头，猛开眼，双唇微启，吐息如吹灰般看似轻柔。怎料，先生口中飘出的竟都是紫色的戾气，入空后瞬时膨胀，挟着能量如暴风般席卷，直撞向阿布。
此一回，已不是避不避的问题，而是根本来不及避。阿布也是心中明白，所以不做无谓奔逃，同样负手而立，直面了那厉厉妖气。甚而相碰的一刹那，他，竟似隐隐含笑。
撞击后的震荡是惊人的，并爆发照亮天际的闪光，刺眼夺目，叫人无法直视。众人或阖眼或撇头回避，直待这动荡自行平息。
出人意料的是，当山林间恢复宁静黑暗，抬头定睛，最先惊讶的，却是阿相先生。
“怎么会？！”
“别动！”
先生指间夹着符纸，面对阿布的威胁却难以催发，冷冷看着对方的爪子钳在扁豆咽喉。
阿布嗤笑：“嘁！单凭区区一阵戾风就想破我的罡气，领主大人，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吧？”
“你……”
“放开扁豆！”小土自掌中化出柄长剑，着急提了就要往上冲，被阿相先生手快拽住，揽在身侧动弹不得。
见此状，阿布不坏好意地低头看着怀里的扁豆，笑道：“那小子对你挺上心的嘛！”
被尖利的爪子抵在咽上很是辛苦，一贯娇气的扁豆眼里已泛起点点泪光。可这一回，她逼迫自己忍耐，倔强着不哭泣。
“阿布，你骗我！”
“喔唷，我可没说过自己是阿布哟！”阿布的声音邪魅而阴险，“从始至终，是你一口咬定我是阿布，是仙族，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所以，不是我要骗你，而是你，太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