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降之喜
作为一只本该无忧无虑的妖怪,小妖童扁豆实在有些另类,因为她最近过得甚为忧郁。当然,这同之前她当众宣称要嫁与先生为妻无关。那桩闲事,业已证明,纯是乌龙。
当日,在所有人都深受打击难以回神之际,唯独阿相先生思绪清明,苦笑后抱过扁豆在膝头,好言问她:“作何要嫁我呀?”
扁豆倒诚实,答曰:“因为扁豆想一直同先生在一起。”
“这不是在一起么?”
“不够不够,扁豆说的是一直,是永远。扁豆现在是先生的妖童,自然能常伴您左右。可妖童升级到二级三等就得出师,再不许留在师门了,就好像当年凝霜姐姐不得不离开阿色伯伯一样。那扁豆要跟先生在一起,自然也只能效仿凝霜姐姐,嫁给先生喽!”
瞧着小扁豆义正言辞的认真模样,先生再忍不住,手抵着额头嗤笑不已。而旁观者们也听懂了来龙去脉,面面相觑后,一个个忍俊不禁。
搞不懂因何缘由大家伙儿这般欢乐,扁豆只是歪着脑袋蹙着眉,右手食指搁在嘴里嘬啊嘬,委实可爱。
少顷,应是笑过瘾了,先生定定身,抬手轻轻拍了下扁豆额头,嗔一句:“傻丫头!”随后将她抱稳些,教化道,“且问你,随在我身边这几百年里,你几曾唤过我一声师尊?”
扁头乖巧地摇摇头:“先生不是只许扁豆称您‘先生’么?”
“唔!”先生装腔作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所以喽,你非是本主的妖童!或者说,不仅仅是妖童。”
“嗳——?”扁豆的叫声里透着欣喜,“那扁豆究竟算什么呀?”
“你呀,自然是本主小店‘集语亭’的助手、小侍兼杂役,而且是终身制。”
扁豆两眼亮晶晶,愈发兴奋。
“先生的意思,只要‘集语亭’存在一日,扁豆就不用离开?”
“嗯!”
“纵使升级为二等****也无妨?”
“嗯!”
“不做先生的新娘子也可以住在这小院?”
“嗯!”
短暂的静默后是瞬间的爆发,扁豆欢呼着蹦起,搂住先生脖颈直嚷:“欧——,太棒了!扁豆不用走了,扁豆可以永远跟先生在一起了。好啊好啊,哈哈哈……”
亏得六百多年千锤百炼下,先生的脖子已然坚固非常,否则,怕是能叫这不知轻重的小妖童轻易给摇折了。将扁豆宠溺到极致的先生,不但不怨责小丫头的放肆,反双臂小心箍紧了,生怕她开心过头从自己膝上翻下去。小丫头则不管不顾,兀自蹦得欢快,嘴还不歇着。
“太好啦!不用变成**************了,长不大也没关系喽……”
“呃~~”先生额头汗了汗,讪讪打断扁豆的疯癫,“这跟你要嫁我,似乎挨不上吧?”
“挨得上挨得上,顶顶要紧挨得上。”扁豆的语言组织永远缺乏逻辑,而更缺乏逻辑的,是她小脑袋里的奇思怪想,“先生和阿色伯伯同为领主,人家娶了绝代美人样儿的凝霜姐姐做娘子,您的夫人自然不好叫他比下去。即便胜不过,也该是平分秋色才对。此事关乎领主的脸面,断断不能落了下风。”
先生愣了一下,瞥眼瞧见对面的阿色师傅眼神闪了闪,说话间灌下两杯凉茶。而他边上坐着的雪女凝霜已然双颊飞霞,红得好似熟透了的果子。先生不禁朝着那头促狭地笑笑,转而继续逗弄扁豆。
“这样啊!嗯,听着很是在理!还是我家扁豆好,大事小情上都能带上对我的一份惦念。凡人都说相由心生,我这千人千面的‘怪’也笃信,心地好,无论是人是妖,相貌自然也是出众的。所以啊,我们扁豆这么好心,日后定能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好姑娘,把天上地下的仙姑神女都比下去!”
“不要不要不要……”先生一番好言,却不料引起扁豆强烈反弹,直嚷着,“扁豆不要长大!”
先生很诧异:“啊?为什么?”
“长大了,先生抱着多不方便。您瞧凝霜姐姐,就没法像扁豆这样,叫阿色伯伯抱在怀里。”
这头话音刚落,不及先生和其他人作出反驳,就见一直规矩坐着的凝霜以飞快的速度挪动了自己的尊臀,大喇喇坐到阿色师傅腿上,两手霸道地往他脖颈上一环,冲着扁豆趾高气昂道:“谁说抱不得,这不是抱得好好的?”
于是乎这一回,所有人都凌乱了。一场诡异得叫人看不懂的婚嫁风波,也就此平息。
至于扁豆现时忧郁的缘由,说来很发噱,只因家里的电视机,坏了。
按理说,作为一只妖怪是勿需看什么电视的。无奈扁豆这丫头就是对凡人的很多科技发明有着浓厚兴趣,大到冰箱空调洗衣机,小如相机手机MP4,但凡妖界没有也用不上的新鲜玩意儿,她都爱捣腾来把玩。
如此不务正业的癖好,阿相先生倒依旧惯得从善如流,以致家里生活电器一应俱全,连烧个水都有模拟人声智能提醒的电热水壶。不知道的,只看扁豆的房间和厨房浴室,还以为是哪个中产阶级小资的寓所呢!
又由于妖怪没有凡人的流通货币,所以那些东西自然不是正规渠道买来的。虽说用“偷”这个字委实玷污阿相先生清名,然,取而不语是为偷,先生用隔空取物之术凭空往家里挪东西,其性质确也与偷无异了。
最可悲的是,很多东西搬回来没多久便弃置了。原因无他,皆为妖怪们用不上。比方说空调。妖怪们都修习术法,尤其是阿相先生这样的领主,定力自非常人能及。再极端的天寒地热,只当是修行。真个受不住了,使个术法织起结界,躲在里头也是平安。况且,最要紧的理由是,妖界不通电啊!便是如今阿相先生家里头这些个尚在使用中的器物的正常运转,也是亏了先生去南海里捞了条电鳗作小遣,养在屋后水槽里,又拖起一根电线联进屋内,每回需用电了便施术吓唬电鳗,激得人家拼了命放电。
可怜那电鳗,因了扁豆的嗜好,一天里不知要被吓个几十上百回。无度地予取予求,终至它神经衰弱,极轻微的风吹草动他也能紧张不安。一紧张就放电,一放电就更衰弱,不到三月,已几近崩溃。便是这样,先生方觉出不妥,遂给扁豆立下规矩,非是要紧的电器商品一律不许取用——比方说电脑和游戏机;另外,每天看电视不得超过一个半时辰。
定规矩的好处,是教会人在一定范围内,有计划有规律地做好一些事。于是扁豆将有限的电视观摩时间,都拿去看自己最喜欢的动画片《小狐狸阿布》了。可恨,人不欺人天来欺!用电的问题解决了,偏偏电视机不争气,这几日抱了恙,光出声儿没画面。
这凡人造的东西,妖怪只管用,哪晓得去问个原理探个究竟?扁豆又是懒人中的懒人,更不懂修理之法。饶是阿相先生这等法术精湛的妖怪,拿凡人的科技也是一筹莫展。是以,这电视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对扁豆来说,看《小狐狸阿布》这件事儿,就跟男人要抽烟,女人爱购物一样,是想戒都戒不掉的顽疾,有瘾。奈何求之不得,难免挠心扒肝地,不痛快。
先生自是瞧见了她那副掼头掼脑的颓样,更不想勉强她故作精神,去接待“集语亭”的客人。遂寻了个由头,让去鼋沱川找蚌妖“抠沿儿”,取月前订好的珠串,好叫她上外头散散心。
怏怏着出门,在夏日蝉虫热烈的鸣唱中踽步慢行,原本只半个时辰即可到达的一段行程,扁豆硬是走了三刻钟,将将来至鼋沱川东南面的竹林边缘。依着她这般一步一拖的行路速度,等穿过竹林到得“抠沿儿”的小屋,恐还得再花去一刻多的功夫。
心不在焉地踩在林间的石子路上,扁豆心里尽想着电视机的事儿,辜负了一番昂然惬意的景致不说,更连前路都无心查看。正走着,猛地一个影子在眼前晃过,吓得她趔趄跌退几步,一个后仰,摔了个屁股墩儿。
待她缓过神来,摸着屁股自地上跳起,立时恢复泼悍本性,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拿眼四下打量,搜寻罪魁祸首。就见左前方十步远处,一团红红黑黑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窝在泥地上,且还微微打着颤。
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扁豆,连丝毫的戒备心都没有,直直朝着那团玩意儿杀过去。站定,怒嗔:“喂,你,哪来的憨货?大白天,险叫你吓掉魂,怎么走路的?”
对方没搭腔,犹是抖抖索索团着。这可叫扁豆愈加气恼,粗蛮地勾起鞋尖儿踢了那玩意儿一下,又骂一遍。可对方依旧不声不响趴在地上,气得扁豆再忍不住,直接动手给人揪起来。两下一照面,扁豆立时没了火气不说,双眼圆睁,显还惊喜万分了。
“阿布,你是阿布吗?小狐狸阿布,动画片里的阿布?”
不怪扁豆如此兴奋,细打量她手里提溜着的活物,尖耳长嘴,一双狭长的媚眼晶亮晶亮的,若去下火红皮毛外罩着的玄色外衣,倒的确长得像仙界的火狐族。然而也只是像,并不完全就是,单就那长嘴,便委实不符合狐的特征,说是狼倒更贴切些。再者说,动画片里的人物都是画作,怎可能真个活起来?
可叹扁豆这心上少根弦的憨货,连日来脑子里全叫小狐狸阿布塞满了,但凡看着有三四分像的,她也当做十分那样对待。甚而因了自个儿是妖怪,便将动画片里的人物也当是妖怪作化,可随意在那黑匣子里进进出出。是以,硬把个来历不明的活物看做是宝贝。
然而,对方的态度却较之扁豆的欣喜更加匪夷。只见他竟竖起跟手指搁在唇畔,极紧张地冲着扁豆“嘘——”。
扁豆下意识抿住唇,小心翼翼放下那“玩意儿”,同样很谨慎地压低声音确认:“你是阿布吗?”
对方微颔首,居然认下了。
“欧——”扁豆禁不住一声欢呼。片刻后忽的想起对方的提示,忙紧紧捂住嘴,又四下环顾一圈确信无事,遂继续压着声音作鬼祟状道,“你怎的到妖界来了?公干?探险?寻宝?”
扁豆连珠炮般的发问是有缘由的。
仙界同妖界的制式不同,向来是以族群论高下,由位于顶层阶级的三大部族分治。这三家,一为不死火凤,二为九色驯鹿,至于第三家么,便是那九尾银狐。
有趣的是,仙界也类同于凡人社会,便是上位的君上家里也有七大姑八大姨等的一大帮子亲戚,彼此通婚,品种混杂。就拿这狐族来说,除了最高等级的银狐,以毛色而分,还有那褐狐、赤狐、火狐、灰狐、蓝狐、雪狐……等等等等。其中,又尤以火狐和雪狐两家势力强盛,更常联姻,几能与凤族、鹿族分庭抗礼。
甚而,妖界的野史中记载,三千年前,火狐和雪狐真起过事,拼全族之力与九色驯鹿大战一场,只为要求天上的大神重新分派仙界的席位。结果自然是没有成功,却又不是因了他二族战败,加之正史上刻意的忽略,其中因缘曲折便很是耐人寻味。
如今,这冷不丁现身在扁豆跟前的所谓小狐狸阿布,恰是一身红似火的好皮毛,正是那火狐一族的明显标识。堂堂仙界名门,无端出现在妖界,又没前呼后拥,也非锦衣华服,自是叫人对他此行的目的生出许多揣想来。偏扁豆这孩子的兴趣之一,就是胡猜乱想。
“你怎么穿戴成这般的寒酸样?莫不是偷偷潜进来的?”
闻此言,阿布下意识又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的情状,随后一伸手揽住扁豆肩头,头碰头地小声回道:“我是逃出来嗒!”
“嗳?你为什么要逃跑?等等,你逃出来了,那动画片没了你,不就要停播了?”
“就是因为动画片嘛!”阿布显得颇为忿忿,“我一介仙族,为了几张凡人的纸票子装傻卖萌累死累活,好不丢人!若不是当年贪玩儿,跑出仙障后被车撞倒叫人类捡着,我何至于因怕身份暴露,敛了仙气委身凡间做那任人摆布的傻红狐?这些年被强迫着拍那劳什子的动画片,你可知我心里多屈辱多悲愤么?我是仙族啊,是火狐呀……”
言至动情处,阿布双眸泛出晶莹,几能落下泪来。直让一旁听着的扁豆感同身受,骨子里的正义感汹涌泛滥起来。
“愚蠢的人类,肉眼凡胎连仙族都认不得,平白叫你遭这一趟劫。大神保佑,你总算是脱离苦海,这会儿,是该要早些回仙界去,也好叫家里人放心。”
“可我出不去呀!”
“嗳?”扁豆一脸疑惑,“你既闯进来,何以出不去?”
“唉……”阿布幽幽一叹,“怪我自己,在凡间窝囊太久,不认道儿不说,还荒废了术法,竟是连破障的诀都使错了。这不,”他讪讪撩起左腿裤管,“叫障子里布下的雷霹雳给咬了一口,路都走不得。”
说是咬,其实就是被雷电灼伤了。不过这一下确实伤得不轻,皮焦肉烂化了脓不说,伤口更是自膝盖以下直蜿蜒至脚踝,路径绵长。扁豆看得捂嘴惊呼,委实心疼不已。
“这得赶紧治,不然腿会废的。走,我带你找赤蒙大夫去!”
“使不得!”
“为什么?”
“你忘啦?我是仙族。虽说仙、妖两部素无嫌隙,备不住我是私闯,若琅禹侯君有心追究,硬说我是仙族派来的奸细意图不轨,我纵是说破嘴皮子,又有谁肯信我不过是误闯?我入罪受罚倒还罢,万一叫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大做文章,岂不是两族之祸?”
“这……”扁豆心下一凛,不由得对阿布说的那些个可能性心生惶恐,一时间无措起来。
见她这般为难,阿布反微微一笑,未显出丝毫担忧来:“没事儿!伤好了,我自然能凭着自己本事闯出去。只求你千万守口如瓶,切莫将碰上我的事儿说与旁的人知道。”
“这你放心,扁豆是知轻重的。再说,这些年,我可一直是你的粉丝咧!”
“粉丝?呵呵,你还真是受凡人的影响颇深,连说话都像极了。”
“没办法,谁让我们‘集语亭’总做凡人的生意呢?”
“你说什么?”阿布满面惊诧,“你适才说‘集语亭’,莫不是妖界领主阿相先生的小店?”
“当然啦!”扁豆骄傲地抬头挺胸,“这世上,还能有第二家‘集语亭’来?”
“嚯~~”
火狐阿布讶然惊叹,绿色的瞳仁深处隐隐潜伏着异样的谋动。
二、瞒天过海
彼时,阿布的伤须得静养,可又不能将他带回去见阿相先生,恐惹是非。于是扁豆便施术,在竹林深处化出间屋子。当然,她的法力不高,这房子自不见豪华,堪堪比茅草棚上品些,结实,能挡风遮雨。端得屋内一应生活用具齐全,倒还可以住人。
安顿好阿布,已是耽误了很多时辰,扁豆惦记先生交代的差事,跟阿布道了别,便急急奔往“抠沿儿”的水寮。
话说那“抠沿儿”等得可是心焦,恍瞧见来路上身影一点,便急不可耐快步迎上来。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到了!我从晌午等到日西斜,半步不敢离开,你倒是忙什么去了?怎的这会儿才来?急死我了都。”
扁豆心虚地不敢看对方,故作随意道:“急什么?说了要来就肯定会来的。我家先生几曾不守约过?再者说,你心里没着落,大可用‘飞来去’探问一下,自然一清二楚,何须这般焦躁?”
“小姑奶奶嗳,你说得轻巧!阿相先生是何人?领主呀!从来都是上究下,我们底下人哪有那雄心豹子胆去跟上面追根究底?也是今儿个你扁豆姑娘独个儿来,我才敢叨咕几句。若是先生同行,我便是放个屁捂上塞嘴里吞进去,也不能叫他老人家闻着丁点儿味儿不是?”
“嗯,确实!”扁豆装腔作势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得意洋洋窃喜不已,直感谢这长嘴没长胆的孬货未去找先生相询,正叫自己钻了空子。回头好好编个圆满的谎,将这半日的散漫遮掩过去。
而那“抠沿儿”眼见扁豆神情自若笃定得很,暗忖人家是领主府上的妖童,每日里总归有很多杂事须得打理,来得晚也情有可原。自己如此牢骚满腹,反显得太过计较了,不觉懊恼不已,再不追问扁豆迟来的缘由,赶忙换起一副谄媚嘴脸,搓着手,将扁豆请进屋去,让座奉茶,麻利取出先生订做的珠串交由扁豆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