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狠的舸笪猛地松开阿色师傅颈上的舌头,又在他不及回神时一个穿刺,尖利如矛的舌头当胸扎入阿色体内,再由后背钻出,刺了他一个前后贯通透心凉。
“不——”
小土凄厉大吼,甩开阿相先生的手直冲上擂台。途中拈诀自腕上抽出一柄长剑,赶到时挥剑劈落,斩在舸笪舌上。这一条附了灵力的妖舌,虽不至于一击即断,好歹也砍进去几分。血肉之物,当然吃疼,遂扭动着回撤,从阿色师傅胸口拔了出来。
已刺激过深忘了哭喊的凝霜此时终醒神,纵身跃上擂台,堪堪搂住无力瘫软的阿色,相拥着一块儿跌在台上。
“怪”本无心,皮肉之下不见血,阿色师傅胸上的创口便空落落,看着反而更悚然。
抚着心上人惨白的面容,凝霜只是抖,半滴泪也掉不下来。
“别死啊!你是领主,是法术高强的大妖怪,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起来,跟我说话,起来呀!”
怀中的人身子震了一下,压抑地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虚弱地望着她。
“不听话的笨丫头,叫你走偏不走,尽拖我后腿。我是没那么容易死,只你现在叫我起来,也委实强人所难。”
凝霜安心一笑,抚着他面庞柔声道:“不起来就不起来。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还能同我说话,我便知足。”
“你,咳、咳……”阿色师傅气急又咳,“哪还有功夫陪你说话?赶紧想想怎么保命吧!难不成,你还真想跟这癞蛤蟆回沼泽去做压寨夫人?”
是该好好想想,不过不是想保命,因为生死大事已然有人替他们计划好了,那人便是迟迟没有出手的阿相先生。
彼时,他已经放下扁豆,将三个妖童拢到一处,摸了个琉璃盒子出来随手抖落开,变作凉亭大小,把孩子们罩在里头。又搓搓手放在嘴边哈出一口精气,自掌心幻化出两把大剪刀操在手上,“咔嚓、咔嚓”开合着刀口,对着舸笪笑得不怀好意。
舸笪轻蔑一笑:“嚯嚯,阿相先生不做领主,想当裁缝了?”
“错。拿着剪刀就一定是裁缝么?告诉你正确答案,本主自小的理想,是当一名园丁。”
言罢双剪翻飞而上,冲着舸笪两条长舌分送一剪。可惜落空,被灵巧避过。先生不灰心,冲势不减,双剪合璧都向着蛤蟆头顶插去。舸笪忙撤回一条舌头遮挡,另一条舌头自侧边绕在先生背后攻了过来。
先生也不避,左手剪刀回到身后轻巧一挡,右手仍向着原定目标而去,正撞上舸笪的长舌头。原以为是争锋相对的碰撞,然而那剪刀却不似小土长剑一般的命运,竟顺利扎进了妖舌中,登时鲜血飞溅。
“喔唷唷,忘了说!这对剪刀是八百年前我同冥府鬼判酒后打赌,从他那儿赢来的,名为‘无坚’。说是连锁鬼用的纯钢镣铐都能剪断,不好意思,今儿个拿来给你修修舌头。”
先生笑得两眼眯成一线,手上劲道不减,握着剪刀把手用力一绞,生生在舸笪的妖舌上钻了个血窟窿。正当他剧痛难忍,先生已借势腾高,直直攀上他头顶,双剪齐插,直扎进他右边眼珠。
咆哮般的呻吟声,舸笪满脸是血,痛苦地仰天嘶吼,两条舌头漫无目的胡乱甩动。
抓住机会,先生双剪果断飞出,将那作恶多端的两条妖舌齐唇处剪断。想也知剧痛无比,直疼得舸笪轰然倒地,不住翻滚。且滚着滚着,他嘴里居然吐起了金货。先是元宝,吐了一阵就见舸笪身体变小了许多,接着就开始吐金条,金币,金箔……吐得越多,他那蛤蟆身就越小,最后缩得只跟威武一般大,趴在地上了无生气。别说吐金货了,连吐气都微弱。
这时候,先生总算放了心,抬手收起了小孩子们顶上的琉璃罩,转而将舸笪放进了罩子里关牢。随后牵起扁豆,笃悠悠向着重伤不起的阿色师傅行来。
还没到得近旁,就听凝霜气哼哼咒骂:“死相,你早一点出手会死啊?”
“唉呀,还真是好人做不得!才辛辛苦苦救下你们,没声谢不说,反落个埋怨。早知道我自个儿跑了就是,无谓管这吃力不讨好的闲事儿。”
论耍嘴皮子,阿相先生的功力可是连阿色师傅都自叹弗如,她凝霜便只有气死干瞪眼的份儿。不服气想再啐几句,怀里的阿色师傅却已支撑不住,头一歪,厥了过去。
于是伴着凝霜的惨呼,一行人急急奔往叱那街找大夫。徒留下奄奄一息躺在琉璃罩里的舸笪,以及,那洒落一地黄灿灿明晃晃的金子。
当天夜里,阿色师傅性命无虞正躺在自家竹寮里昏睡,他的好友阿相先生,则不为人知地现身在了琅禹侯君的府第里。
幽暗的烛火不安分地摇曳着,让隐在阴影中的形容更难辨认。
“你大半夜特地跑来扰我安歇,就只为了将白日里发生的事儿讲故事一样啰嗦给我听?”
侯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先生的回答也不遮不掩。
“当然不是。属下是来请一个示下,那金蟾王该如何处置?”
“人都拿下了,横竖又是在你们的领地辖属,你依着法典自行发落就是了,何必要来请示本君?”
“噢?这样啊!”先生拿腔拿调地惊讶了一下,“可属下一直在想,汲渊那个地方是边界禁地,若不是有人特地去知会一声,舸笪那厮是不会知晓比武招亲这档子事儿的。想来,给舸笪递消息的人,应该是故意要为难阿色和凝霜。细算算,知道金蟾王同阿色那桩积怨的人并不多。况且舸笪是受罚常驻汲渊,若不是得了赦令,或者沼泽外的结界被破坏,他是不可能轻易离开那里的。而君上您是有办法让舸笪踏出汲渊的人,恰巧,您对阿色同他的恩怨也所之甚详。”
昏暗的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少顷,但听得幽暗的阴影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呵呵呵,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吧,你猜对了,舸笪是本君有意放出去的。那么接下来,你预备怎样?跟本君动手,给阿色报仇?”
“君上误会了,属下正想感谢君上的费心安排。”
“嚯?”
“比武招亲原也只为刺激一下阿色,逼他拿个态度出来,免得凝霜苦等下去没个结果。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色那不转弯的死脑筋,仅是一个招亲会他未必能就范。结果舸笪这厮出马,演一出爱恨纠缠生死考验,反倒帮着叫阿色清醒了许多,好认真瞧明白自己的本心。属下以为,君上的安排实在是用心良苦,行之有效。属下感佩!”
“嘁!”侯君鼻腔里哼出一声索然,“什么都被你说中了,真没意思。既如此,你也别在这儿耽误我功夫了,赶紧滚蛋。”
“是。属下告退!”
先生轻笑着施礼。转身正欲离去,又被侯君叫住。
“嗳,今夜这屋子里说的话,半句都不许漏给阿色那小子!”
“属下明白。今夜我哪儿都没去过,也什么都没听到。”
“嗯!”
如此,君臣分手。阿相先生自回了自己的小院,丝毫没叫任何人觉察出他曾离开。
五、明月知我意
一场纷扰落了幕,翌日,天朗气清,晓风阵阵,日头正好。“集语亭”的阿相先生一大早便领着妖童扁豆去探望好友阿色师傅,路上还顺手在道旁林间拔了几丛五颜六色的野花,权当赠礼。
方绕过竹篱进得院中,就听闻一通乒呤乓啷乱响。不待探明,屋门骤开,雪女凝霜风一样夺门而出,颊上清清楚楚挂着两行清泪,招呼也不打径直从阿相先生身旁掠过冲出院子,一眨眼跑得不见踪影。全不理,身材娇小的猫妖威武跟在后头,追赶得很是辛苦。
“怎么了?”扁豆向门边的小土求问。
对方背向屋内不说话,只一个劲儿暗暗打手势,直将纷乱的根源指向里头的阿色师傅。
阿相先生了然地笑笑,迈步进去走到床边,双手抱胸倚在床框上,语带调侃:“昨儿个瞧着你们患难见真情,还以为好事将近,没想到才隔一夜,你又作怪。我且听听,你这铁石心肠的,今次是怎么给人气跑的?”
尚未痊愈的阿色师傅面色犹白,靠坐床头神情颓唐,凉唇抿成一线默不作声。
“你不说,我大体也能猜到些。无外乎以往说烂了的借口,拿潜心修炼、无意****作幌子,道貌岸然假正经。”
阿色师傅眉角跳了一下,偏头斜睨先生,凉凉道:“我假,你就真么?”
先生一摊手:“此话怎讲?”
“舸笪觊觎凝霜你不是不知道,应征之初降了他便是,你偏让他进场出战。还假意为难,噱我去应征,美其名曰‘暗佑凝霜,以防生乱’,实则是要我在招亲会上赢了凝霜,好名正言顺让我娶了她。昨日一场闹剧,都只晓得笃笃受小土之托去搅局,这叫明枪。可甚少有人知道你阿相九百年前曾在凡人手上救下过一羽白鹭,便是如今的仙族菡芝谷少主,小仙遥羽,他是暗箭。明里暗处你都设计周到,只等我这傻猎物自行入套,哼,真是不枉你我相交一场,委实情深义厚!”
“啧啧啧,”先生笑着摆摆食指以示反对,“笃笃的事儿,我可真是不清楚哟!话说回来,纵使我设了个局让你钻,可这一切的实现都得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得来。我倒问问,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那凝霜招亲,你又何必前来?听说舸笪应征,你大可立在一旁静观其变,伺机而动,断无必要理我的提议。你那样紧张不安,又是为了哪般?”
一番话问得阿色师傅语塞,眉眼低垂,默然沉吟。
就是这份犹豫,恰是先生乐见的,证明自己没有料错:阿色师傅对雪女凝霜并非半点情意都无。
有了这一份确信,先生也收敛起玩笑心思,诚心劝谏:“感情这回事儿,别人说千百句都是枉然,得你自己瞧明白自己的真心,方是功德圆满。以前你总对凝霜那样冷淡,伤得小丫头一颗痴心几乎破碎。可千百年里,她虽怨苦,却没叫这份情淡去半分,那便叫真心。也因了瞧见自己这份真心,纵使被你薄待,凝霜也愿意等着盼着,妄想有一****能瞧见自己的心。便是你的心最终没落在她身上,晓得你情有所钟,她放手也放得洒脱。总好过如今这般,不清不楚,胡猜乱想没个结果要好。”
阿色师傅涩然摇头:“你我都是‘怪’,生于无形,原本无心,谈何有情?”
“唉……”先生轻轻一叹,“事到如今你还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自欺欺人么?谁说无心就定然要无情?放眼妖界,除了活物幻化的‘妖’,又哪只妖怪有心了?不照样有那出双入对比翼齐飞的?真说到情,你我之间,你同小土,或友或亲,也都是情分呐!”
阿色师傅又沉默,适才见到先生进门时带起的无名邪火也已烟消云散,徒留淡淡怅然,兀自纠结。
不熟识阿色师傅的人,只道他是领主,素日里一本正经、严肃刻薄都不过是领主的做派,自带着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威风。而熟识他的人,却深知他骨子里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迂腐,总爱抱持着古来的规矩礼法,做人做得委实刻板无趣。
或正因了他这般固执不懂变通,所以总无视自己的真心,千百年里冷落了凝霜,也蹉跎了自己。若不是此番阿相先生轰轰烈烈搅出比武招亲的闹剧,他恐是天长地久都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实意的。
然,看是看清了,可接下来该如何自处,又成了阿色师傅万分苦恼的大问题。
见他枯坐愁思,阿相先生给出了个干脆了当的建议:“去找她,把你的真心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于是,又七日,妖界街头巷尾奔走相传:领主阿色师傅同雪女凝霜互换名帖,订下婚约。
“几时行礼?”
难得千百年后和睦相聚,闲坐院中花架下,瞧着如今携手相随的有情人,阿相先生自觉此心甚慰,少不得要关切地问一句。不料凝霜眼神闪烁,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正狐疑,那边厢阿色师傅淡淡回道:“先不行礼。”
“啊?为什么?”
“凝霜说,那个人曾答应过要亲自给她主婚,所以,她要等,等那个人回来。”
先生愣了一下,旋即轻叹,仿若自言自语般呢喃:“等着吧,等着吧……”
觉出了气氛的怪异,扁豆这小精怪颇伶俐地跳出来打破僵局,小手扒着凝霜胳膊,边摇边叫嚷:“给钱给钱,银货两讫!”
凝霜一头雾水,反问:“什么钱?”
“报酬啊!我家先生应了姐姐一个诉求,也确确实实替你完成了,照规矩,你该付给先生报酬了。快拿出来,不许赖账。”
“嗯?”扁豆的话牵动了阿色师傅的敏感神经,面无表情转向先生,貌似闲闲地问一句:“你几时变得大方了?”
先生泰然一笑,缓缓道:“就是为了扁豆偷喝的那坛子‘痴心半壶’喽!我也没什么好拿出来赔给人家的,只能送她一个诉求。”
“她求你什么了?”
“别……”凝霜很想阻止先生回答这个问题,话到半截被阿色师傅一个眼神狠狠瞪过来,便吓得再不敢多嘴,由得先生如实相告。
“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
“看看,你也觉得这个诉求很难办吧?因为你明明很喜欢她嘛!”
一句调侃,惹得凝霜立时双颊通红。阿色师傅则极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一个劲儿猛喝凉茶。
难得有机会捉弄这一双人儿,先生自不会放过,继续追击:“喂喂,不说话可没用!该给我的报酬,不准赖。”
凝霜大叫:“你都说是赔我的酒了,怎么还来要报酬?”
先生狡黠地瞥了眼一旁的威武:“本主明明白白记得,威武那档子事儿,他原是要以身相赎,抵给本主作小遣的呐!如今却……”
瞧先生欲言又止的作态,凝霜实在心虚,只得不情不愿地嘟囔:“你,想要什么嘛?”
先生故作思量,翻着眼睛想了想,说:“就拿你的白绸抵吧!”
“嗳——?那不行!这是阿魉送我的,谁也不给。”
“我就要这个。”
“不给不给就不给,”凝霜跟小孩子似的耍无赖,一边死死捂着袖口,“换一个。”
先生铁了心跟她较劲:“不换!”
“君子不夺人所好。”
“我是妖怪,不是君子。”
“我,我……”凝霜急得快哭了,一瞥眼瞧见小土,心念一动,一把拽过他来推到先生怀里,“小土给你。”
“喂!”阿色师傅几乎跳起来,“小土又不是物件儿,而且他是我的妖童,你怎么能随便给人呐?”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以后是一家,大事小情的,你尽可以差遣威武去做嘛!”
“那你怎么不把威武送出去?”
“小土跟扁豆比较相配嘛!送给阿相当童养女婿正正好。”
“我不要!”乱局中,扁豆又插进来轧一脚,抢在阿相先生和阿色师傅之前发表自己的主见,“扁豆不跟小土成亲。”
瞧见小土欲哭无泪的表情,凝霜竭力争取:“为什么不要啊?小土多好呀!”
“因为扁豆长大了要嫁给先生的呀!”
“噗——”威武正含在嘴里的半口凉茶尽数喷洒。
于是,阿色师傅惊了,凝霜姑娘呆了,威武凌乱了,小土崩溃了。而阿相先生,则在短暂怔然后,笑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