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教室里万籁俱寂,我心里正在为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寻找专业性的理由,比如“冯澜同学长相过于阳光,人生阅历也不够丰富,周大少爷那么有层次性的角色一定要是刘烨这种忧郁型的影帝才能把控住”之类。却听见班主任幽幽的声音让我把这番话活活咽了下去:“周老师,我也觉得,冯澜同学不适合演大少爷。”
她微微侧脸,低声对周老师说了句什么。周老师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连连点头,说:“这个担心也有道理。冯澜,虽然不演周萍,但是文科班男生太少,你成绩好,形象也不错,所以还是逃不掉。这样,你就演周朴园。”
我心里正乐呵着想短短时间内,冯澜从刘烨到周润发的跨度迈了一大步,简直是犯了左倾冒进主义的错误。却见冯澜举起手说:“周老师,如果我演周朴园的话,”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推荐齐筠君同学演鲁侍萍。因为我们是同桌,平时在一起的时候很多,可以随时方便交流。”
周老师半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番,估计对我以这个体型饰演老年鲁侍萍也很是满意,点头高兴地说:“可以啊。”
我脸色苍白,咚一声坐回原地。
两个老师都出门后,我揪着冯澜的领子;“为什么要害我?”
他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映着灯光,看起来很是委屈:“我没有害你。我只是觉得,你平时看起来挺文静的,但刚才突然站起来的一下子,又很有爆发力,很适合鲁侍萍这个角色。”
这时何婧珊回过头来,好奇地问:“班主任对周老师说了什么话让他那么快改变主意了?”
我看了一眼冯澜,觉得这是反击他的良好机会,于是勾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老师肯定说,冯澜的长相已经可以直接去选美了,要是以年轻形象一登场,肯定会惹起学校里许多女生产生不良想法,这样一来以后班主任就不好做工作了。哈哈!”
冯澜半眯了眼睛看着我:“连话剧你都逃不过,如果真有选美这回事情,我一定会拖你下水。”说完他把脸凑近我一点,笑得弯弯的眉眼中带上一丝促狭,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因为刚才测验出喜欢你的人是我,你才在周老师挺身而出保护我的?”
我和他同桌时间已近半学期,自以为对他的脾气秉性已经了如指掌,但是他此时这一笑,却让我吓得寒毛直竖,连他说的话也直接忽略掉:“什么?”然后反应过来:“这个说法不合逻辑,为什么你喜欢我我就要保护你?应该是我喜欢你,才存在保护这个可能。”
他“哦”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说:“原来你喜欢我。”
我真诚地望着他:“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你不该做演员,应该去当编剧。”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你说说看,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我觉得以他的高智商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结,简直不可理喻:“因为我不像你一样,敌我不分,落井下石。”
他回过头不再看我,声音却轻飘飘地落进我的耳朵里:“我原本以为,你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的。”
我正要再次赞赏他的想象力,侧头却瞥见他已经开始埋头写作业,高直的鼻梁挺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唇边有刚才没有来得及散去的一丝微笑余韵,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竟然有点伤感。
原来想象力这种抽象的东西也能传染的。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埋头看书,想要对他说出口的话瞬间被一道解析几何堵了回去。
那天过后,每天下午上完课,排练话剧成了我们单调生活的又一组成部分。对我而言,最大的收获是以此为理由逃掉了一个星期的教室卫生清洁工作,十分心满意足。
这天下午,天气有点闷热,阳光在教室外的白墙上拖出刺眼的影子,从某个角度看上去,很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相片。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天上已经攒起了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整个天空看上去乌沉沉的,似乎径直压向了地面。
那段时间我正处于浪漫主义的明媚忧伤中,指着窗外的云对冯澜说:“看上去好像是天空爱上了大地,把自己撕碎掉变成雨扑下来拥抱自己的恋人。”
然后我回头勇敢地迎上冯澜好像看鬼一样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从雷霆万钧中醒来,顺带把我一起拉回现实主义:“这样的天气很适合排练《雷雨》啊。”
我点点头,配合地现实主义着:“如果你能再禽兽一点,也会更适合周朴园的。”
何婧珊表示不赞同:“只能本色演出的演员绝对不是好演员。筠君,我给你推荐一本书,是一个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人写的,名字叫《演员的自我修养》。”
我诚挚地看着她:“对于书,我还驻足在文字媒介的领域里面,没有升华到音像媒介的高度,最近我正在看的世界名著,是杜拉斯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她反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是妥斯陀耶夫斯基写的,不是杜拉斯,杜拉斯最出名的作品是《情人》。”
我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原来是妥斯陀耶夫斯基啊,凡是名字后面有斯基两个字的,我总是记不清楚。谢谢你纠正我哈。幸好我还记得是杜拉斯,没有说成杜蕾丝。”
何婧珊用手捂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筠君你懂得真多,都知道杜蕾丝了。”
冯澜言简意赅地掐掉这个再说下去就永无止境的话题,说:“走吧,不要让其他人等我们几个了。”
在我悲愤地看着冯澜,控诉:“你不会想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会老的连你也认不出!”的时候,大雨应景地倾注而下。一个走神,我瞥眼见到窗外,厚重的积云在大片雨光连成的白光中,已经面目模糊。
这注定今天排练完后我们走不出这个教室了,再深入一点推论,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今天的晚饭也没有着落了。对于没有减肥打算的我来说,这着实是比老去更值得忧伤的事情。
按照惯例,周老师挑选的演员,除了我是个异数之外,其余都是热爱学习的好学生,眼看着这时节出外无望,一个个都静静地匍匐在桌上做起作业来。
我摸了摸肚子,估计再拖下去,剩下的体力绝对支撑不了我完成作业,于是也摸出了书本。
教室里一时寂寂无声,学校广播响起的音乐,和着雨声隐隐约约地传送过来,萧萧疏疏的木吉他中夹杂着一个女声冰凉又漫不经心的哼唱:“fade into you,strange you never knew.fade into you,I think its strange you never knew.”
冯澜正托着腮悠闲地看着我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作咬牙切齿状,看了良久,他十分痛心地摇了摇头,说:“齐筠君,你做这道题一共花了20分钟时间了,耗费那么多时间,有没有得出一个什么有意义的结果?”
我点头:“当然有。”
他疑惑地“哦”了一声。我只得继续提示他:“我得出的结果是,原先那20分钟的思路都是错误的。”
他抬手作擦汗状,我一本正经地拿起笔:“从现在开始,我们来作一个正确的推演。”
教室门被“嗒”一声推开,在抬起头的一瞬间,一屋子的人很有默契地齐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