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许多纯主观的、无能的、幻觉的创造,这些创造是我此生以死为侣的情感经历。我已经习惯自己的生命航程不断抛锚,尽管它在现实中没有任何魅力和意蕴,但要我抛弃它却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实中的每一个景物也有可能勾起我的感伤情绪。草原上那匹驮着小男孩的马还在缓缓走着,老是不能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像是有意提醒我再次去想那些令我伤心落泪的事情——从三岁起便离开父母去保育院接受大轮班式的喂养,五岁就到八一校去过军营式的封闭生活,等我再进西藏时,父亲又悄然离开人世,为我母亲铺设了一条走向孤独,走向悲凉的凄惶之路。我从他们身上采撷到的,只有一汪业已稀释的血液和一曲默默忍受的歌吟。而现在,我们家最后一个能多少给我一点儿温暖的人——我的姑妈,我那最最善良却备受摧残的姑妈就要离我而去。一想到我将亲手把她装进棺材或者按当地习俗送她去天葬台,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泪眼中,我看见饥饿的兀鹰咆叫着跳跃飞腾,为我姑妈织出一个破碎的天空……
为了不再受这痛苦的折磨,我逼迫自己将目光从车窗外面收回来,死死盯住驾驶员很突出的后脑勺。还是不行,我只好摘下军帽擦了泪,闭上眼睛静静养神。我想象自己已沉入梦乡,却陡然有一首诗在脑海中跋涉。是女诗人马丽华大姐的那首诗:
青蓝的柏油路
锐角地弹向北方
越往北就越冷
北面是羌塘
……
我正走向羌塘草原。草原带着八月的各种战栗侵入我的灵魂,我不禁打了个冷战。驾驶员说,前面就是那曲镇。我睁开眼,阳光下,那曲银光闪亮颠连成片的铁皮屋顶蓦然在目。我默然不语地望着,望着犹如我姑妈挥动银色头巾的那片银亮,用牙齿咬住了军帽。
下了车,没有人迎接我,唯有一只母羊圣女般骄傲地从车前走过。我叮嘱驾驶员小钟自己开车去那曲军分区找地方歇息,然后我独自朝姑妈家走去。
一座座铁皮屋子的空地之间是几顶黑色大帐篷,通道于是变得像八卦阵似的七弯八拐。路面铺的石板早让人踩得光滑晶亮,以致撒落在上面的羊粪粒粒可数。不远处有一只被拴住的藏狗,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偶尔睁开眼来打量一下在脑门飞旋的苍蝇。难道那里便是我今夜系舟的地方?
我走过去时苍蝇“嗡”地腾起,像多年不见的老熟人那样迎上来,亲亲热热地嗡鸣着簇拥了我走。它们使我回忆起少年的一段时光——刚刚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撕碎我的校园生活,父亲被“造反派”从拉萨的军区大院揪到林芝,母亲将我送到姑妈家便忙着往林芝去——用她的话说,她要以“红色的忠诚”去淹死那些“白色的忠诚”。当两种不同颜色的忠诚到底谁淹死谁还是个问题的时候,我决定助我母亲一臂之力,先淹死几只苍蝇。于是,我捉来几只苍蝇装在玻璃瓶里。
这时,姑妈的女儿萨萨跑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萨萨竟给苍蝇带来更大的灾难—— 一只只被活活扯掉翅膀的苍蝇,无望地仰面朝天蹬腿旋转。
萨萨脸上的两个小酒窝由此更显得可爱。她兴奋不已,跪在地上咯咯笑着。无翅的苍蝇在旋转,萨萨的酒窝也随之旋转——可以变幻出女人最优美曲线的那种旋转……
姑妈闻声赶来,顿时把惊恐和愤怒汇入我们的游戏,说,怎么能这样?这是杀生,会遭报应的。
我说不会的,老师还号召我们除四害呢,苍蝇就是四害,同学们都比着……
千真万确。我没有说谎。那个年代的公共卫生措施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并且被制定为“以除四害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一位英国记者乔治·盖尔来华访问后,别出心裁地写下《中国没有苍蝇》一书。更有一位叫JT威尔森的加拿大科学家来华实地考察,写下《在中国的一月》,书中描述了他亲眼目睹的事件:
当我们穿过一条据说是通往某煤矿的铁路支线时,看见了一场非常令人吃惊的情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沿着铁轨发疯似地跑来跑去,显而易见地在用衣服扑打地面。“哎呀,她是在追杀一只苍蝇。”田先生解释道。这个例子极为生动地说明了中国人为消灭苍蝇、臭虫和麻雀所做的认真努力。我在中国住了近一个月,没看见一只麻雀。我统计了苍蝇出现的次数,只有15回。在其中许多情况下是一个中国人追赶着一只可怜的苍蝇。只有一回,在接近西安的火车站的站台上,我看到一群苍蝇围着竹筐嗡嗡叫,每个筐里都装着四头待运的小猪。
我尝试用“老师教导”来向姑妈解释,并向她炫耀我在学校舞台上扮演“四害”之一——老鼠角色而受到老师表扬的情形。
姑妈打断我的话,紧张地盘起双手,说,那可不一样,这儿的每一个生灵都是从神界下来的,说不定那只苍蝇还是你母亲的前世呢。
姑妈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丝绸般穿过云彩飘落在将死的苍蝇身上。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恍惚感觉若要反驳她便是更大的残忍之举。可是萨萨却不以为然,撅了如红色草莓的红润嘴唇说,它们从神界下来的又怎样,我们人还没有翅膀哩。
我很惊奇萨萨才九岁就如此大胆地轻蔑神界,她对姑妈讲的那些关于藏北的神怪传说一贯不信。不过,从那以后,我和萨萨再也没有捉过苍蝇。
在那曲小镇的夏季里,有一种小生灵从此少了一种痛苦。而对于广漠无垠的藏北草原上的众多生灵,姑妈的善举犹如用筛子挡风。
我知道。
现在,苍蝇似乎想把我们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飞旋着引领我往前走——这一片几乎没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建筑,清一色的土坯房。为了防风,屋顶都盖了白亮的铁皮,房前屋后坠着用铁丝捆上的石块。
这里早先是军区的一个看守所,后来撤销了,地盘原封不动地交给当地政府,藏民和一些从内地来经商的人陆续住进去,又紧挨着盖起一些房屋,各家按自己的习俗爱好整修装饰,使得这里面目全非,很难让人再想起那座跟田所长的脸色一样阴沉的看守所。
但是,无论这里怎样变化,我都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妈的家。这是因为姑妈家的屋顶上永远飘扬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与周围屋顶牵挂的五色经幡形成强烈对比。这景观令我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那面小小红旗无疑是姑妈家在此地炫耀荣誉的唯一标志。
恒久不变的,是那轮祝福吉祥的太阳,每天每天从草原的那端升起,将它如同轻吻的曙光洒落在我姑妈熟睡待醒的唇上……
姑妈家的庭院很大,黑色木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听见屋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但很快又安静了。会有些什么人在屋里?他们在屋里干什么?
撩开厚厚的羊皮门帘,里面没有人,唯有一股浓烈的酥油气味迎面而来。幽暗中,我有些颤抖地喊了声姑妈,屋子的一角便传来有气无力的呼唤:康康,是康康吗?
借着摆在神龛上那盏酥油灯的光线,我急忙趋近一张铺了卡垫的藏式小木床。一双枯瘦的手正向我伸来。我隐隐看到姑妈清瘦的脸庞由于过分激动而微微抽搐,她几乎是痉挛地拥抱了我,嘴里一边呼哧哧地急喘,一边不停呢喃着我的小名。
康康,康康……
听着这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声音,我相信哪怕是再过上几十年、几百年,姑妈也不会认为时光会在我的身上飞过——为了爱你,姑妈,我不会长大,我依然是伏在你怀里吮吸少女血色温泉的那个康康……
声声呼唤,已将她冰冷碎痛的心绪堆积成远山的白雪。雪在消融。哗哗奔涌。是大滴的泪珠。
我不忍看一个垂死的亲人泪水涟涟。不忍。我强作笑颜拿我从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表情给姑妈看。姑妈曾不止一次向旁人夸耀我有这种表情,具有大家风范。那么看吧。看我如此健康欢乐。愿我的姑妈生前死后都为我欢欣。
可是姑妈不看。她有可能永远什么也不再看。是她的眼睛瞎了。真的瞎了。
我百感交集,埋怨她为什么不写信告诉一声?为什么不回内地好好治一治?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步才给我发来电报?怎么可以在这种气候恶劣的地方,让病魔任意吞噬自己的生命……
等等。你说什么?电报?姑妈说她根本没有给任何人发过电报。
我暂时顾不上电报的事,尽管我千真万确收到了姑妈病危的电报——我确信,做过无数善事的姑妈,这封电报是对她善心的一份回报。
我想起刚才进来时听见的脚步声,便问姑妈这家里还有其他什么人。姑妈说这会儿没有,倒是有个叫扎西的藏族小伙子时常来。自从姑妈卧床不起后,扎西又带来一个叫达珍的姑娘,几乎天天都来。
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草原骑手扎西吗?
姑妈说,是的。
在我无暇思索的瞬间,一个黑影在阁楼的楼梯口晃过。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听到窸窣的脚步声。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幽暗密实森林中的危机四伏。
我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在姑妈的床下摸了一个空啤酒瓶握在手里,蹑手蹑脚地向阁楼走去。
阁楼黑黝黝的屋子曾留住我整整一年的时光。那张柔软大床载着我和姑妈的女儿萨萨驶过一个个因为没有邪念而不知羞怯的快乐长夜——许许多多令我长大以后一想起就会脸红的事情——令人发痒的快乐的事情,就是在这张床上发生的。
记得我母亲慌慌张张离开那曲镇的当天晚上,姑妈便安排我跟萨萨睡在一起。我起初不肯,因为我当时已满十三岁了,而且在我们军区八一校,同学之间正风行划分男女界限。可是一直跟着父母在羌塘地区生活的萨萨不懂这些,她立在姑妈身后,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甜甜地笑着,就像一只在原野上啮草的幸福的羔羊。姑妈把苍白淡漠的前额凑到我的脸上,悄声说,快上去睡吧,床已经给你铺好了。
我看着她。我愿意每个夜晚都这么看着她。她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具慈爱感的人。
那……那你呢?我问她。
她说,没关系,有萨萨陪着你,我还要等你姑父。你们先睡吧,不然你姑父一会儿回来看到你……
姑父回来看到我会怎样?姑妈没有说。可是姑父早晚会看到我的,他该不会撵我走吧。尽管我父亲正在接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造反派的批斗,但我们家跟姑父家毕竟是亲戚关系,要不我母亲怎么会送我上这儿来呢?
我的姑父,这个让我姑妈一提起便脸有惧色的田所长,我是绝不会怕他的。我心里这么想着,双脚却顺从地跟着萨萨向阁楼移动了。
难以入睡。太难太难。我并非想着其他什么事或者对新环境的不适应,而是由于萨萨——她的举动令我脸红心跳——当着我的面,像一个流动着的精灵脱衣解带,精赤条条地迅速钻进被窝,还让我也像她那样,说是这样睡才会暖和。
我被一种既兴奋又害臊的情绪刺激着,直想从五脏六腑中呻吟出声。
桌上的那盏酥油灯在昏昏摇曳,萨萨像大人似的问我要不要熄灯。我大气不出地拿背对着她,她只好自己掀开被子下床去熄灯。
影影绰绰中,那个白得耀眼的小小身躯便跃入我的脑海,很久很久,令我昏眩着遐想—— 一种果实。究竟是哪一种果实?哦,是樱桃,红红的、酸酸的、甜甜的、香香的……依在树干上的那个人是谁?我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一定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樱桃由他采摘。
那个人是我。
世界正沉醉着。
没有爱情的话语。
唯有裸露着的,尚未发育成熟的,雪一般美的童女身躯从辽远的天际翩翩而至,使我暂时忘记了我们家所发生的所有不幸。
从那以后,我渐渐习惯并熟悉了这个身躯。即使萨萨有时不在床上,我也刻意要在床上多躺一会儿——潜意识中,那张床已成萨萨的身躯。时至今日一旦想起,我甚至有一种愿与这个身躯一辈子相依为命的冲动。
已经不可能了。一切都过去了。萨萨早就去了羌塘草原的深处。永远地去了。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萨萨那么小的年纪便有了那么大的悲愤。悲愤使她奋力抽刀刺杀她的生身父亲,悲愤使她终于选择了荒原并留在了那里,和她的爱人在一起,和她所爱的生灵在一起,在世间万物中选择了负罪者的荆冠……
好了,萨萨,现在我正在写一个故事,这里面我写到了你——不可能不写到你,还有你的身躯,你不会生气吧。
我多么希望你能细读这个故事,然后从我们一起躺过的那张床上重新出发……
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会在这个故事里寻找到你。即使你早已消逝在冰雪中,我也会凭着这个故事将你过滤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你能在这个故事中穿过阳光明媚的荒原,让你看见至今还躺在那儿的爱情——我正以另一种方式,以写这个故事的方式,遍吻你曾躺过的地方……
阁楼上空无一人,墙壁被烧羊粪的小炉子熏得不见本色,天花板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我和萨萨睡过的那张床依然摆在那里,枕头边有个小活物支着尖耳朵来回迅跑。是一只很肥实的耗子。它浑身毛色油光发亮,干干净净,在床框上驻足昂头,像徜徉到河畔的一位美男子,举眼望着我。这让我想起我们跟耗子的一段既可乐又可怕的往事——
姑妈家里常年活跃着一个耗子家族。灰色的,是幼年耗子;黑色的,是成年耗子;黄色的,是老年耗子。每天,它们从厨房的一个小洞口昂然而出,在姑妈家的各个角落表现它们恰当的欲望。
我和萨萨生出消灭它们的念头,是在一个清晨——我已醒来,萨萨还酣睡着,她的一条肉肉的小腿伸在被子外面。这时,我看见了,看见一只灰色活物悄然走来,稳稳地停在萨萨的小腿上。它想干什么?它能干什么?数年之后我猜想,它兴许会驱动梦幻的四轮马车,载着萨萨朝金色的童话世界奔腾疾驰。但在当时,我悄悄握住枕边的一根裤腰带,朝它狠命抽去。
立时,萨萨的小腿上不见了那团灰色,却清晰地渗出一道红色。
她“哇”地大声叫着翻身坐起。我想将满屋惶惶乱窜的那些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影子指给她看,但已为时过晚,那些影子顷刻即逝。
四周归于静寂。阁楼像一个紧紧锁住的囚室,恐怖悬挂在每根横梁上。
大概是由于我的情绪感染了萨萨,从来不惧怕也根本不在意耗子的她,这时候也像生出了些许恐惧。她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蜷缩在我的怀里。我们赤裸的身躯平生第一次盘绕相拥在一起。我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了无法说清的感觉,肯定是感觉到了。而这感觉也许是极不真实的,但它却伴随我身体发育成熟的全过程,并始终存在于我以后生活的想象之中。多少次,我在夜晚提笔写作的时候,总会想起跟萨萨盘绕相拥的那种无邪的美妙激情。那是一支无声的欢歌,由萨萨娇嫩的肌肤里汩汩溢出的欢歌……
我的灵魂,我滑入萨萨幽深躯体的灵魂,如痴如狂一万年。
从那天起,我和萨萨显得格外忙碌起来。我们挥舞木棍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追撵耗子,吆喝着,笑看耗子没命地四下奔逃。尽管没能伤及耗子的一根皮毛,但它们原先的奕奕神采已被退尽。我们从外面搬来石块,将厨房里的耗子洞口严实封堵。然而到了晚上,耗子比以前更肆无忌惮地跳上我们的床。它们吱吱不停地叫着,像是在墓地中诵吟一段为我和萨萨撰写的恶毒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