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萨紧紧抱着我,偶尔抬眼——月光在她眼里闪烁,渐渐浓缩,渐渐地,浓缩成求助的目光。
为了萨萨,我需要一个残忍的办法来惩罚耗子。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刻,我拎起姑妈刚烧开的满满一壶酥油茶,猛地灌进厨房里的耗子洞。
我不清楚,这壶滚烫的酥油茶水对于耗子能否算得上一股火山喷涌的岩浆。洞内响起耗子的吱吱惨叫,尖厉刺耳。我和萨萨都听见了。姑妈也听见了。
呀——你们又在造什么孽?
在姑妈的惊叫声中,耗子的惨叫变调成愤怒的咆哮,就像一头怪兽正在洞中诞生。
萨萨兴奋得满脸通红,醉了酒似地捧腹大笑,姑妈阴沉下来的脸上顿时显出冰雹的语言——她扑过去,照萨萨的屁股给了一记重拳。
我和萨萨惊愕地看着姑妈。我们不明白,姑妈为什么会在瞬息之间为可恶的耗子而对我们大动肝火。但很快,姑妈的态度又变得和蔼起来。她轻声询问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我赶紧作了一番解释。
姑妈笑了。她把我和萨萨拉到一起,并且在我们面前蹲下,说,你们有话要跟耗子好好讲,耗子能听懂,你们信不?
我看到她掠到眼眉上的头发,听着她散发甜润的声音,我非常愿意把她的话当真。尽管我知道这种事只有在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
不信?那你们试试看。
姑妈笑吟吟地鼓励我们。
我们试着做了。蹲下来,对着耗子洞,声音尽量轻柔温和,像大人哄小孩子那样,请求耗子以后不要再到我们的床上来。
这招果然灵验。当天夜晚,我和萨萨躺在被窝里留意静听,听了许久也不见耗子的任何动静。这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这是一个多么真实的美妙童话呀。我们高兴极了,并以搏斗般的疯狂拥抱来表达了我们的高兴。
然而,我们的高兴却像是用河沙建起的游艺城,很快被我姑父轻而易举地捣毁了。
姑父是在第二天晚饭时回来的。他端着一只高压锅,一进门就高声吆喝“快来打牙祭啦”。我和萨萨跑进厨房,饭桌上已摆好碗筷。姑妈从橱柜里拎出一瓶白酒,以她一生中似乎从来没有过的声音说,老田,今儿我陪你喝一杯。
姑父哈哈一笑,展展宽阔厚实的胸,也以他一生中似乎从来没有过的声音说,秀秀,你早该陪我喝一杯。哦,康康和萨萨也一起喝。
老田,你别胡来,小孩子喝什么酒。
姑妈边说边揭开高压锅。
你懂个鸟,有出息的男人从小就要学会喝酒。
姑父眯着的眼睛像在从步枪的瞄准器上瞄准姑妈。
高压锅里散发阵阵扑鼻的香味,姑妈用汤勺往我们碗里盛,并问姑父这是什么肉。姑父神秘地说,难得的野味儿,你们吃了就知道了。
我和萨萨一边品尝,一边作各种猜测:
野兔?羚羊?马鹿?獐子?狐狸?……
都不对。
姑父把酒杯递到我手上,干了这杯,就告诉你们。
我为难地看着姑父,骗他说,我一沾酒就会过敏,浑身上下起红色的大疙瘩。
我的话音未落,萨萨已经迅疾地从我手中抢过酒杯,一口灌进口中,但立刻又脸红筋涨地一口喷出。
姑妈慌忙“哎呀哎呀”地拍打萨萨的后背,你怎么会这样傻,他的话你也能听?
姑父拍着大腿仰天大笑,他娘的,这太像我的女儿了。我的话咋啦?她就是要听她老子的话。萨萨,是不?
萨萨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们了吧。
如果我早知道姑父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我宁肯永远不听。但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姑父嘴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从耗子洞的深处响起的回音,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们,这是耗子肉。
呀——
萨萨尖厉地叫起来。
姑妈的心就像是被钳子夹住,双手紧攥胸前衣襟,圆瞪着的双眼在吞咽惊讶、气愤和恶心。但为了安抚我和萨萨,她很快把这一切都掩藏起来,苦笑着暗示姑父,说,你尽胡说八道些什么,瞧把这两个孩子给吓得……
姑父并不理会,他得意地呷口酒,用更加残忍可怕的话犁进我们的心。他说,我昨晚上让几个犯人帮着捉的,不多不少,大大小小整整十五只,都是活活剥的皮,肉可鲜着呢,你们尝出来没?
萨萨猛地将一锅耗子肉掀翻在地,夺门而出。
姑父厉声高喊站住,想去追赶萨萨,不料脚底一滑,随即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将一地的耗子肉踏成白色泥泞。
待姑父骂骂咧咧地走后,姑妈默不作声地俯下身来收拾厨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就那么看着。
如雾的轻愁悄悄袭上心头,化作对我的父母的思念,化作对我的老师和同学们的思念。我实在想离开这里了。
蹲在地上的姑妈红着眼,深深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我至今记得,那是可以让季节变幻的一声叹息。
夜风料峭,随后如注的大雨覆盖了整个羌塘草原。我以为,当天夜里在草原上横流的雨水,是我姑妈感伤的泪水。
泪水。我的泪水。潮水般从我眼里涌出的泪水——我母亲找到关我父亲的地方了吗?我父亲的检讨写好了吗?——我仰面躺在床上,没有跟萨萨盘绕相拥,只静静地听着犹如一段悲哀曲调的雨声,任我发烫的泪水尽情流淌。
流淌着。我仿佛看见我母亲已经找到了我父亲,在他们相聚的那一刻,竟然也跟孩子似的泪如雨下……我真想陪他们落泪,但他们并不在乎我,根本想不起我,他们只顾着彼此吞下对方的泪水……
一张脸贴过来,扰动我的幻觉。是姑妈。她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我全然不知。我没有勇气跟她说一句话,因为我怕那样会哭出声来。姑妈也不说话。她的脸,像一张慈祥又慈祥的手绢似的,轻轻拭去我脸上擦也擦不尽的泪水……
忍不住。
我搂紧了姑妈的脖子,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缩小,越缩越小,耳边响着一片哭声。
是雨的哭声。
姑妈松开我,起身走到窗前伫立着。
渐渐地,雨的哭声转换成一阕摇篮曲。
远山垂首睡去……
现在,漂泊于回忆中的我还站在阁楼上。我猜想刚才听到的那阵窸窣声可能是耗子所为,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将手里紧握的空啤酒瓶放在桌上,拿打火机去点燃我和萨萨曾经共用过的那盏酥油灯。
就在酥油灯燃亮的那一瞬间,悬在屋顶中央的电灯泡忽然亮了,我被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不是因为电灯泡亮得太唐突——那曲镇在前些年便有了一个火力发电站,每晚供电三四个钟头——而是我一眼看见门的下方露出一双靴子。哦,会动的靴子。我稳住神,细看。是草原牧女时常穿的那种靴子。
她是谁?
该不会是她?
一个岁月尘埃堆积成的思念使我欣喜而坚定地认为,应该是她。
我僵直地站在那儿盯着,巴望我所期待看到的那个真实倩影立刻出现在眼前。
盯着。就那么盯着。我的表妹,我的萨萨,我温存的病态狂恋已经在黑夜中低吟浅唱有一千年啦……
走出来吧。
快些走出来。
终于走出来了。
然而不是走。是飞。
她飞一般从门后冲出来,一个箭步跃上窗台,不待我喊出声,她已经纵身跳下去,伴着叮叮当当的首饰声越过院墙,消失在渐浓的黑夜里。
我急忙下楼,想将这事告诉姑妈。房门哗的一下被人推开,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立刻在屋里响起:
别惊动秀秀阿姨,她是病人,需要安静,你已经跟她说话太多了。
姑妈没有吭声,她像被死神攫住的一片枯叶,静静等待秋风的最后一吻。远远的,草原上有个悸动的幽灵正偷偷抛洒祭奠之泪。天地变得忽暗忽明……
忽暗忽明。电压不稳的缘故。灯泡像只熟透的橘子闪着暗红的光。门口站着的那个人身材修长,穿一件羊皮袍,腰间扎一条牛毛绳。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大概猜出他是谁了。
扎西。这个只比我大三岁的扎西,早长成魁梧的藏北汉子了。在我们相识的那年,他虽然看上去身体还很羸弱,却已经是一个赛马好手,藏北草原有口皆碑。萨萨曾领我去目睹过一回他在赛马场上的风姿,那风姿足以使众生倾倒,连我那傲慢一世的姑父也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同样日月的往复推迁,辉煌显赫的英雄似乎比一般人更容易受到光阴的凌虐,当扎西走上前来将手伸给我时,我看到他脸上竟布着犹如蛛网的皱纹——不完全是皱纹,除此之外还有类似打斗的疤痕和野兽撕划的爪迹。今后在这片草原生生不息的后代中,恐怕再没有谁会相信他曾是万人称颂的优秀骑手了。
我没有去握他的手。我希望看到他发窘的模样。因为我感觉他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在跟我说话,而且是在我姑妈的家里。他有什么理由在这个家对我指手画脚?正是他,那时候像神化传说中描述的英雄救美女那样带走了我的表妹萨萨,却又在六年后送给我姑妈一个悲惨的口信,说是萨萨被饿狼给吃掉了。我那善良之极的姑妈居然很相信,连萨萨的尸骨都未见着就相信了。可是我一直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怎么可以不怀疑呢?难道饿狼只吃少女不吃少男?如果萨萨真的是遇见了饿狼,那么,一定是扎西弃她而逃。
也许这是一个荒唐的假设。
过去,我一直按我自己的想象来认为萨萨应该是这种类型的女人——
一个女人跟他的男人在沙漠中迷路了,水也喝光了,于是女人割断手腕,用自己的血给她的男人解渴。她说,喝吧,喝我的血吧,只敢吃羊的狼连狗都不如,只有喝狼血的狼,才能同沙漠灰豹搏斗。
女人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噢,你哭了,真让我伤心,真让我失望。我多么希望看到那干裂的石头一样永远不会潮湿的眼睛……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故事大概是《人民文学》编辑部的韩作荣老师讲给我听的。我跟许多人一样为这个故事所感动,但我比其他所有人更多了一种想象,就是把故事里的那个女人想象成了我的女人,而我的女人应该就是我的表妹萨萨。
是什么使我今生没能得到这个女人?
是扎西?
是萨萨为保护扎西而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给了草原饿狼?
荒唐的假设是那样让人厌烦,我是否应该埋葬它?
在我以诗为伴的情感记忆中,究竟还有多少腐烂的荒唐假设需要埋葬?
我发誓,一旦我找到萨萨,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出草原.我们不去那旖旎的舞场,我们只牵着手在无花无草也无人的星辰上悠然长住、柔情缱绻。一千年,一万年,将人生的所有烦苦遣给我们前世趋于湮灭的归途。
也许这想法过于浪漫过于虚无过于……荒唐,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当然要问问扎西,萨萨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扎西对此避而不答,却换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我和达珍已经在这儿守了秀秀阿姨一个多月,现在你来了就好了。
扎西的亲切口吻并不能掩盖那平静声调中的慌张成分,我感觉他的“友谊”完全是因为我提到萨萨才从天而降。在他所不愿提及的隐秘之中,一定隐藏着什么,而那隐秘肯定是脆弱的。我没有放过他,进一步追问,是否知道有个姑娘刚从阁楼上逃走。
扎西显然明白我的用意,却一时难以找到可以逃避我追问的任何理由。但他必须逃避,逃避他对于萨萨失踪所应当负的罪责。他痛苦地紧闭两片厚厚的嘴唇,眼睛里露出差点儿令我同情他的悲悯神情。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在他领着萨萨逃离那曲镇的那一天起,他的灵魂便从此只由伤悲来率领。
他终于低下了头,深深叹口气。
呻吟,悲伤的呻吟。是我姑妈发出的微微呻吟。她不停地呻吟着,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那个名字——唯有春风才会永远重复吹奏出如此音节的那个名字——萨萨、萨萨……
扎西乘此机会走开,在脸盆里拧了一张毛巾,给我姑妈搭在额头上。我看到扎西的一举一动都那样小心翼翼,觉得他毕竟没有忘记当年我姑妈对他的关爱,也许我不该以那种态度绞杀掉他的火热心肠。我有些笨拙地掏出烟来递给他。他没有回绝。香烟替我表达了歉意。扎西告诉我,我姑妈今天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她每到晚上便神志不清,前些天她的心脏曾停止跳动过两回。藏医已经留下话,是准备后事的时候了。当他把话说完,我们彼此之间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闪着的晶亮的东西。
门帘被谁掀动了一下,扎西像接到了什么暗号,他立刻闪身出门。
苍茫的黑夜正在为我摘取一朵颜色惨淡的花,并将它送到阴影笼罩的这个庭院。我听见扎西和一个姑娘在窃窃私语,但我一句也没听懂,因为他们说的是藏语。我忍不住走到门外,招呼他俩进屋来谈。他俩犹豫了片刻,还是扎西拉着那个姑娘的手进屋来了。
达珍姑娘。扎西用低沉的声调把她介绍给我。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她,仿佛嗅到一种沉埋在暗影里的芳香。她的那副面容,是的,我无法形容那副面容所具有的独特魅力,那的确像是一朵生长在荒原的石头缝里的小花。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长期默默忍受的痛苦,尽管这痛苦没有在她的额头留下任何皱纹,但那副面容很明显的是汲取了一股人生的苦涩。她很勉强地冲我点点头,嘴角处现出淡淡的倔犟神色。我注意到她的皮肤虽不像一般牧民的那样粗糙,却依然留有高原特有的阳光抹下的紫红。鲜亮的黑发扎成数根细长的辫子撒在背后,耳朵上坠着黄如铜的金属大耳环,一串银元镍币系在腰间。那苗条的身材丝毫不受裹住腰身的藏裙的影响,使人想起当年红极羌塘草原的几位藏戏演员。
我的目光也许对达珍姑娘构成了一种威胁,她下意识地拽住扎西的胳膊。我的目光没有放过她,我急切地想从她身上发现萨萨的一些特征,也指望我的目光能唤起她对我的回忆,我实在不愿再与萨萨天各一方了。
然而一切都令我失望,她身上没有表现一点儿我希望看到的东西。如果她真的就是萨萨,那她也把我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但她的遗忘远不足以吞没我对萨萨的爱恋。我不甘心地问道,刚才从阁楼上跳下去的是不是你?
她眼睛里故作地散布出茫然的神色,看看我,又看看扎西。扎西轻轻脱开她的手,在一把黑糊糊的木椅上坐下,说,可能就是她吧。
那声调包含的意思是不可捉摸的。我有些恼怒,因为达珍姑娘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一声不吭地伫立在我面前,仿佛全然听不懂我所说的话。扎西用藏语跟她嘀咕了几句,然后要我早点儿上楼睡觉,说是我赶路累了,今晚就不要守着姑妈了。
在上楼之前,我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精包装的丝绸白手绢,放在姑妈滚烫的手里。顿时,一股悲切之感油然而起——我像是在姑妈的墓前放下了一朵小白花。
微笑。扎西哭啼似的微笑证实了他那颗忠实我姑妈的心。他说,秀秀阿姨今晚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去睡吧。
怎么睡得着呢?
我躺在这张要命的大床上,被种种苦恼与渴望所左右。萨萨再不会毫不害臊地在我跟前脱衣解带了,但她过去赤身裸体跟我躺在这张床上的情形却使我不断怀想——多少个夜晚,我说我没有看见你的手,她就把手伸到了我的眼前;我说我没有看见你的脚,她就把脚搭在了我的胸上;我说我没有看见你的……她就说,那我还没有看见你的呢……
我愿意这美妙的游戏周而复始地永远进行下去。就在这张因纯真而欢乐的大床上,就是此刻,我又开始了想象——我正在绵密地遍吻着她的身体。吻着。无一遗漏的,无比欢乐的,就那么让我的吻与她体内的温馨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