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忘记,当那个具有魔幻般魅力的八月又一次来临之时,在西藏高原,在拉萨,我读到了《昨日的世界》这本书。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写的回忆录。开篇的一段文字使我的心不禁一阵狂跳。当时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般激动,以为那主要是由于季节的缘故。每当高原上的黄金八月一到来,我就必定要犯病——神经变得异乎敏感,常常产生种种奇怪的狂想,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到那个痛苦而美妙的仙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无人会相信,正是在那个仙境中,我随时随地可以与世间万物的形影和言语完全相同,没有半点儿障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我曾亲眼目睹过雪山和草地因不堪忍受的难言之隐而脸上挂满泪珠,我也曾亲耳倾听过草茎和露水在月光下就生命、就爱情、就天气、就各种希望和就各种快感的奇谈怪论,我还亲身加入过众多姹紫嫣红的鲜花最后一次游历西藏各大小寺院然后集体歌咏着泪别世间的行列……总之,花鸟鱼兽山石草木冰川河流皆与我息息相通,身上的一切变得与我本人毫不相悖。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灵魂均没有片刻的安宁,但我始终遵从着神灵的某个暗示,独自偷偷品尝这美妙得近乎恐怖的滋味。
我自问,那究竟是人类想象中的虚幻的天堂还是人类有望企及的真实的天堂?等到那个季节过了以后,我很快昏昏无觉地重返人间。有位朋友见了我,惊呼我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难道那是地狱?就算是吧。没有关系。我愿永堕这地狱之中。
现在,当我走出西藏,并且决定不再回去的时候,我却猛地格外怀念起那片高原。我敢说,那方之神曾赐予我的那个仙境,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享受到了。永远不会了。我忽然有了一种悲喜过望的冲动。直到此时,我才清楚地感到,斯蒂芬·茨威格的那段文字完全是我心里也想说而始终没有能说出来的——
“我从未把我个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于非把自己的生平历史向旁人讲述不可……我所讲述的根本不是我的遭遇,而是我们当时整整一代人的遭遇……”
在昨天,追忆那些往事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那是因为我遵从了神灵的旨意。而到了今天,当我随时都在迎接死亡的时候,我得忘掉神灵的旨意,忘掉死亡,使我的回忆尽可能纤毫不爽地在脑海中喃喃流过。
但我深知,要真的做到这样绝非易事。因为我至今没有弄懂,到底是什么剥夺了我们自由选择生和死的权利。
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过生,然而我们毫无准备地来到人间,或者被称之为投入母亲的怀抱。可是这个怀抱并不能引人恬然入眠,它引我们轰然卷入急流,被迫去接受痛苦,接受死亡,接受灾难……
命运之神试图想通过某种手段——比如世间每一种生灵的各不相同的命运来给我们一点儿启示,可惜麻木又麻木的我们什么也弄不懂。或许永远也弄不懂。
我们束手无策。
那么好吧,只有等待神灵在某一天能将这一切统统收回,只留芳香洋溢的果园或者千秋万岁的荒原。
这时候的荒原宁静一片。幽蓝的天海深处走来月亮,月光像从少女的体肤中溢出。在远处,似乎又是在近处,一座饱经风雪的大山休憩着柔美的悲伤——就是这一页,这一页无字的卷宗。卷宗被一阵廓清万物的晚风轻轻掀动,立时,空气湿润着把一串串露珠缀饰在荒原枯黄稀落的毛发上。
于是,整座荒原微笑着呼吸,伴着芳香扑鼻的音乐优雅呼吸。万物都在优雅呼吸。顷刻间,呼吸潮汐般涌入那个奇妙的音乐中。我不得不屏住自己的呼吸,以一滴露珠的身份来静静聆听。
聆听着。我应该继续就这样聆听着。然而我像鸽子梳理羽毛那样,开始梳理那音乐中的每一个音符。我太急于想弄明白那音乐的含义了。
音乐消逝了。在我愚蠢而专注的梳理中消逝了。代之的,是一阵啜泣声。渐渐地,啜泣声在荒原上悠悠荡开。冰山不再漠然,以一道老者冷峻又冷峻的目光刺醒我磨损锈蚀已久的记忆。我看见了。看见了那个在嘤嘤啜泣的她——我曾经无数次渴望见到又极力躲避的那个藏族姑娘。我不禁闭紧了眼睛,可是我依然能看见那个伤悲透顶的脸庞。她也看见了我,于是停止了啜泣,迟疑地朝我走过来,携一身凛冽的芬芳走过来。
泪珠把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地浇灭……就这么,无数夜晚悠长的渴盼被我们拥在了怀里。
我不想安慰她,因为我实在不能再向她重复我过去的所有谎言。那些可以把灵魂化为灰烬的谎言,似乎就要破空坠落到我的嘴边。我不能。我不能愈加陷入罪孽的泥潭。我已经开始相信了因果报应这一说。
以什么方式向她表明这一切呢?笨拙透顶。我是什么时候点燃一支烟的?她把烟从我的手指间轻轻摘掉。一声哀怨,是烟头在草地上熄灭的声音。一阵轻微的战栗压在我的唇上、脖子上、耳朵上,还压在我哽咽不出的喉咙上,月光浸润着温柔蠕动的藏北草原……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数百年后的一天,我飘荡雪山之间的那个灵魂与她不期相遇。我们的目光交织成怅然的漫天雪花,将我们自己腐烂成渣的尸骨严实覆盖。由此,我的记忆——冰凉的记忆开始融化。融化的记忆伸出手,递给我一把无色的梳子。
我梳理出什么了?我的姑妈。我那饱受磨难的姑妈,为什么你的影子要过了这许多年才清晰地显现出来?我曾写过许多诗,却没有哪首诗能唤醒我像今天这样的记忆。这记忆使我真切地聆听到了来自天堂的音乐,而我的灵魂将伴着这音乐的旋律扶摇飞升去天庭,对我的姑妈做一次甜柔深深的怀念。
也许姑妈也在怀念,是在另一个世界苦苦地怀念着。但她实在不该怀念那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姑父,他在一场特大雪灾中燃烧着死去了。据说是下了地狱。以后,便有了我的姑妈在天堂里的怀念。
对于姑父的死,我跟许多人一样大舒一口气,而我的姑妈却在姑父的坟头上挂了数根哈达,还摆满了鲜花——那是一片无花的草原,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所有人都没有搞清楚我姑妈是从哪儿弄来的那些鲜花。
夕阳下,鲜花在缓缓融化,像五彩的溪流朝我的脚底蜿蜒而来,朝银色的远山延伸而去……茫茫草原弥漫成玫瑰丛中的一片晚霞,向西边的天际飘浮升腾着渐渐消逝……我凝望着,久久地凝望我童年的影子流云般在暮色中移动。
我徜徉在我童年的影子里,又一次看见了我姑妈那双美而又美的大眼睛。苍郁的脸庞,挂着一滴凄美的泪珠,她用默祷的眼神向我传递她善良的心地——“你的姑父已经死了,而且是那样惨烈地去死。你和萨萨都该宽恕他生前所做过的一切,让他残缺不全的灵魂多少得到一点儿安慰……”
为了我的姑妈,我愿意以麻木的忘却来宽恕我那个该死的姑父。但是我知道,我姑父的那个独生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萨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永永远远也不可能消除对她父亲的那种切齿的仇恨。
当我姑父被烧焦的尸骨还没有冷却,失踪很久的萨萨突然从默立的雪山之间打马走来。她像获得了新生那样纵情放歌,惹得我姑妈又一次泪如雨下。就在那个瞬间,落日将最凄美的余晖全都泼洒在我姑妈的泪眼里……
那场特大雪灾过去许多年之后,藏北的牧人们还能嗅到一股浓浓的腥味儿。是血的腥味儿。
究竟是哪年发生的事呢?想不起来了。真是想不起来了。老人一律这样对后生说。如此看来,岁月的确早已跨过我姑父腐烂成泥的尸骨。但我始终相信,藏北草原的某个神灵至今还在传递关于我姑父一家人的信息。
藏人称藏北草原为羌塘,意为北方平原。
我很敬重的一位女诗人曾写下许多关于那里的诗。我喜爱那些诗竟至于不敢细读。每每读到,总会惹我心事重重——
左右是精密的山的屏风
草原蜿蜒在世界的某个窄巷
……
我知道,女诗人又是在写那个草原了。我愿这优美的诗句成为一份祝福,寄向我童年梦回的那个家园……但不知怎么,就在我读到这首诗的同时,我恍恍惚惚地感到秀秀姑妈出了什么事。第二天,竟然真的有电报从那曲镇来。是秀秀姑妈病危了。我急忙向军区政治部主任请了假,坐了一辆北京吉普匆匆上路。
秀秀姑妈是我父亲唯一的妹妹,也是他们家姊妹当中最小的一个,比我父亲小整整十六岁。她在我生下来的那一年便从偏远的河南老家跑到拉萨,一直把我带到三岁才离开我们家,去那曲跟一个姓田的看守所长结了婚。听我母亲讲,姑妈的婚事是我父亲一手包办的。也可以说是强迫的。起先姑妈死活不愿意,我母亲也不同意。父亲就板了脸,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呐,老田是战争年代的有功之臣,从太行山一直跟我走来西藏,如果不是他政策观念不强,错杀那几个俘虏,也早上去了。现在他调到那曲地区去工作,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没有成家,咱们不去关心他,让谁关心他?还让国民党反动派来关心他?就这么,我父亲把我年仅十七岁的秀秀姑妈关心给了田所长。
我坐在吉普车里,望着车窗外面八月的草原风景,根本没有料到前方迎接我的那场暴风雪,根本没有预见到此行的收获会是揉碎心弦的终生痛苦。叠嶂的山峦遮断了草原深处的地平线,只见一匹孤零零的黑马驮着一个藏族小男孩缓缓走着,像多少个世纪以前在大海中漂浮的一只小小皮筏。这景致犹如一声隐约的叹息从云端落下,使我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惆怅——孩子,你多大了?你从哪儿来?你往哪儿去?你的家人呢……我在心里跟这个藏族小男孩对话,而实际上,我是把这孩子当做了我自己。
我满三岁那年,母亲送我到成都去上西藏军区保育院。上路那天,秀秀姑妈红着眼,双手死死拽住车门,央求跟我们一起走。她知道,我的这一走,她跟随我们家的日子就算到头了。留给她的,不只是失落的情怀,她将要像一片秋日的落叶,惶惶飘向不再幻丽的陌生故园。她以求助的眼神看着我父亲。我父亲漠然地摇头——他身边有秘书、警卫员、驾驶员和炊事员跟随左右,他不希望一个美目的女人加入其中,尽管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妹妹。
对于田所长,我父亲的摇头犹如一道不可抗拒的军令——田所长心领神会,他猛扑上去,用力抠秀秀姑妈的手指,而秀秀姑妈则更用力地紧拽车门,仿佛这便是维系她今生今世的命运之门。母亲不说话地抱着我坐在车里,紧咬牙关,在心里暗暗帮着姑妈使劲……终于,纤弱娇小的姑妈像一只小耗子似的被田所长两手拎起,扔到一边。母亲惊叫一声,抱着我跳下车,气急败坏地冲到田所长跟前。但她的一腔怒火立刻被我父亲的威严目光给熄灭了大半,她压低嗓门儿,说:她还没有嫁给你哩,你现在就想杀了她?
我父亲急忙拦住,说:你别管,老田这是爱秀秀,他离不开秀秀,这儿的事我知道怎么安排,你快带儿子走你的。
母亲抱着我回到车里,嘴里仍在愤然念叨:你杀了她吧,杀了她,杀呀……姑妈被这念叨深深感动,她伸过纤细的手,轻抚我娇嫩的脸蛋,轻抚我柔软的头发,轻抚我玲珑的耳朵,轻抚着……她以唇上的泪水作为别离的吻,而这个吻则陪伴我和母亲从拉萨平安抵达成都。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母亲一提起这事便会湿着眼睛骂“那个没良心的”,骂完又责怪我,跟姑妈告别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甚至连一滴眼泪也不肯掉,跟傻子似的,将来肯定也是老田那种人,凶神恶煞地待媳妇,还认为自己是多么多么地爱媳妇……
母亲的数落犹如一串嘈杂透顶的旋律搅乱我的心绪。我焦急地想提醒她,那时我才三岁,仅仅三岁,那时候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于三岁的孩子,只能算是瞬间忘却的远逝的一个个音符。但母亲拒不承认,她甚至称她能清楚记得自己三岁以前的事情——比如家里如何贫穷,她的父母将她以几斗红高粱的身价卖到了别人家……但最终没有能够救了全家,她亲眼看见她的父母双亲在一个严冬饥寒交迫地死去,被人用草席裹尸拖出村外,而她永世难忘的凄凉诗行,是她父母双亲裸露在草席外面红肿溃烂的四只脏脚……
年逾七旬的母亲用三岁孩童的声音讲述她三岁的那个年月,她脸上挂满的泪珠不容你有丝毫的怀疑。她强调,她并不怨恨她的父母双亲,尽管他们卖了她,但她依然爱他们。她说她想教会我的,是要珍视给过自己温暖的人的美德,这比一段古老爱情的流传故事更为灿烂。
比如秀秀姑妈,母亲说,从你生下来,秀秀姑妈的真正少女身体就成了你的尿褥;还有,你直到三岁都死活要含着她并无奶水的乳头入睡;有时,你以为你吮出了奶水,其实那些是一股少女的血色温泉,而你,竟然连一滴眼泪也不曾回报给她……
其实,我母亲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的儿子,直到今天也不了解。她的儿子的确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流泪,然而却终生徜徉在泪水之中。对于所有给过我温暖的人,我时常有一种感激涕零的冲动。那种冲动每每使我内心的痛苦日益沉重,因为我深感自己无力回报,同时我总认为那些善良的人的心境都非常痛苦——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可我却偏要那么去认为。但是,我更多时候的流泪倒不是为别人,而是为我自己。
还在西藏军区八一校的时候,我就常在充满尿臊味儿的被窝里偷偷流泪。黑暗中,我看见我已经死了。在我作出死的决定的那一刻,我没有半点儿踌躇,只是把注意力紧紧放在我的父母和姑妈是否知道我已经死了这一点上。他们果然知道了,果然风尘仆仆地从西藏赶来,疯了似的用手指头将我从坟墓里扒出来,抱着我冰凉的躯体失声痛哭。他们问我是怎么死的。我说不知道,反正是已经死了。他们问这是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是我自己要死的。他们伤心地哀求我不要这样。我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想你们来看看我,你们谁也不肯来。正当他们准备以温馨花园拥抱我时,我却执意要返回到那座犹如魔鬼宫殿的坟墓中去——我不再理睬他们,像电影里演的垂死的人那样把头一偏,手臂软软一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一个个后悔之极,就连田所长也从他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里挤出成串的大滴泪水……就这么,我无数次陶醉在我自己制造的这种悲惨场景中,幸福地哭了一回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