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那个小土包不知怎么裂出两道痕,远远望去,像是微微张开的双唇在向远方发出喟叹。
堵摩(可怜)堵摩……
是益西卓玛念叨的声音。她蹲下来,把铜碗斟满青稞酒,很庄重地敬献在“黑蛋”的坟前。
微风拂来,沉睡坟里的“黑蛋”苏醒过来,只见它屏住呼吸,以它生前飞奔跳跃的姿态从我眼前掠过,随即化作一个闪烁的影子在山巅回旋……哦,是一只苍鹰,我仰望这只记忆之外的精灵,嗅着被它翔出的青稞酒香的气息,倾听它徐徐鸣唱的一支期待之歌……它歌着,舞着,在半空中俯视着,期待有谁为它讲述“黑蛋”坟下掩藏的那些事情……是谁如此安排了它的命运,是谁?
益西卓玛一手揪着藏裙的裙角坐在地上,一手指着我手中的杂志,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里头写的是什么?
算她问着了。她问到了我眼下非常愿意做的事。
我愿意她的视线越过“黑蛋”的灵魂,听我讲述一个大概可以振作精神的感人故事,以忘却伤感的蓓蕾笑容去面对今后的生活。因为这个心地善良的藏族女人,在失去丈夫以后就再没有纵情笑过。只有一次我见过她的笑,那是她刚从她的家乡聂荣草原探亲回到综合仓库,“黑蛋”摇着尾巴迎向她,而她则从布袋里掏出一块风干牛肉喂给“黑蛋”。她蹲下来端详“黑蛋”的吃相,温婉地笑着,嘴里竟学着“黑蛋”咀嚼撕咬的声响发出一串迷人的音符。
益西卓玛,你要注意。我学着罗伦张的口吻,要她注意我一字一句念给她听的这一段——
顺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看见了“黑蛋”,它是心甘情愿被烧死在屋里面的,它身上不再有光泽,爪子埋在灰里,耷拉着可爱的脑袋……
呀——
益西卓玛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你怎么……
我怎么啦?
是你把“黑蛋”写死了。是你。
哦,益西卓玛,你别这样,我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可你还是那样写了。
我写的时候没想到“黑蛋”真的会成这样。
没想到?
真的没想到。我不会对你撒谎。我那样写,只是为了纪念一下“嘉飞”。
嘉飞?
噢,是一只很忠诚的警犬,它死得很惨,你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你别讲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再那么写了,你也不该念给我听……噢,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听的……不能怪你,唉,都怪我,佛祖会降罪的,都怪我,都怪我……
益西卓玛背过身去,似乎在向不露形迹的佛祖祈祷什么。我说,你别想那么多,佛祖真要降罪也只会惩罚我。我们回去吧,驾驶员还在等我呢。
益西卓玛要我先走,她说她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想了想,叹口气,好吧,那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你别生我的气,我们还是很好很好的同志嘛。
我伸出手,想跟她友好地握手道别,不料她脸一红,双手往身后一背,轻声说,我脏。
脏?我没听懂。
你骂过“黑蛋”脏。
我这样骂过?
嗯。
我不记得了。
你骂“黑蛋”是脏东西。我知道,我跟“黑蛋”是一样的,都脏。
天爷,她在说些什么呀。这就是她的不对了,是她强加给我的,我根本没有也不可能这样想过。但我一时难以跟她解释清楚,连我自己都晕头了,我只好转身就走。她一步抢上前来,压住愠怒,一指我手里的绿色杂志。我把杂志递给她,独自扫兴地往回走。
黄昏已经临近,夕阳西去的脚步声与我深深的叹息声会合。我问向夕阳,为什么我的善意总是遭到荆棘的抽打?我的善意,我的理想的善意,像吐着芬芳花朵的爱神花园,宁静、安详、清新、明媚、舒适……无论何人都可以来这儿筑巢安家的呀……我以为。
一阵像是苍鹰啄击山石的声音传来,转而却又变成了火焚声。我不经意地回头望去——“黑蛋”坟前,益西卓玛正在将我的《四季无夏》一页一页撕下来,又一页一页投进由松枝点燃的火堆里。
我注视那个被晚霞和火光映衬着的奇美剪影,想,如果罗伦张能见到这个情形,他能否不以责怪的目光来透视益西卓玛的这一举动?他能否欣然认同这是一幅画自天堂的帛卷?
你看,你要注意看,看呵,我心灵的太多太多莫名的痛苦和感伤,此刻正在这幅帛卷中被一个普通的,不识汉字的藏族女人逐一燃起,并奏出一段奇异的情感交响……
时断时续的歌声是在当天夜里从拉萨河畔传来的,那是一首很久无人再唱的藏族民歌:
猎人为什么喜欢獐子?
——因为它有麝香。
骑手为什么喜欢骏马?
——因为它的脚力最强。
我为什么喜欢卓玛姑娘?
——因为她的心像纯金一样。
这分明是个良好征兆,佛祖跟我心情一样,都在祝愿益西卓玛能重新找到心上人。或许哪一天,我有机会告诉她的那个心上人,你要注意,你可要好好地待她,跟她好好地过日子,千万别去搞文学,千万千万,因为,她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对待小说最认真的人,她是可以根据小说情节来激发恩怨的最虔诚的人。
我带来的翠绿杂志已有一本化为了灰烬,留给军区综合仓库的那几本,不知现在命运如何。兵们要读了《四季无夏》,该不会将它枪击得弹痕累累?不禁想起那篇《云水》,是沈从文先生写他初恋的优美散文——
……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那个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头略偏,眼中带点儿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碍事。你觉得对不对?”
……
对与不对我都暂时不去想了。我感到疲倦,我需要一段清静日子栖息倦床。可是,想象之神偏不允许我就此歇息。它死活纠缠着我,像要我命似的一再提醒我:你要注意,不到四海枯竭,你的想象之泉休想断流。
我想象,时常到了忘掉自身存在的境地。但在个别时候,在我的“病”不那么严重的时候,我的想象便有所淡化,甚至隐没于理智——我把《四季无夏》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剧中,我删去有关“黑蛋”的所有情节。因为这是自西藏军区成立以来首次跟地方电视台联合摄制的电视剧,军地双方的各级有关领导都到西藏电视台参加审查样片,罗伦张也被特邀到场。看完片子,罗伦张竟然显得比在座的谁都更为激动,他热泪盈眶着,真情点评了一番。我就想,如果我把“黑蛋”也编进剧里,还不知道会骗出罗伦张的多少眼泪呢。
《四季无夏》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我收到一些观众来信。其中一个观众指出,他绝不相信西藏会有那样的事。我没有回信,这并非由于我的傲慢而对他的意见不屑一顾,我只是担心我离开文学想象的任何解释都会在理智的现实当中黯然无光(后来在军区司令员和政委的要求下,我还是很不情愿地回了一封信)。
我在创作的过程当中,不可能分散精力去考虑照顾读者的问题。但是现在,我必须照顾一下像益西卓玛这样的读者。
必须。
我不想把我所陶醉的疯狂想象变成一支破空而去的利箭,无辜伤及那样一颗善良的心。
当我得知益西卓玛调往羊八井仓库后,我领罗伦张专程去看望了她。这次,我没有给她念任何小说,罗伦张为她画了好几幅素描。后来我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期间,写下了报告文学《大棚》。但愿这篇东西的命运不会被益西卓玛化为灰烬,但有了上次的经验,我防了一手,特意在结尾处添加了使之即便成为灰烬也能融入大自然的香郁气息——
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飘洒,羊八井地热田覆上了厚厚的白雪。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有一片绿郁葱葱的天地,那是“大棚”——远远地,有一个脸色绯红的藏族女人,头上和肩上披着雪花,静静地坐在一扇铁门旁边,祝愿“大棚”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