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显然受到强烈感染,只见他双手合十在一旁默默祈祷。一时间,群山以千万年彼此相望之姿加入进来,将无数双看不见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天空,虔诚迎候可以绽放自由的一个玫瑰时刻……
当这个玫瑰时刻还未到来的时候,罗伦张指着“益西”对阿香说,我要带它走。
藏族职工很为难,这……这要犯“不听党的话”的大错误。罗伦张凄苦地笑,却不甘心,许诺送他一尊自己亲手雕刻的菩萨像。这样一许诺,阿香的眼睛就亮了,犹豫一阵后,嘴里念了几声“堵摩”(藏语:可怜),终于同意罗伦张每天来给“益西”喂食,待有了合适的机会再说。罗伦张照办了,并且在一个月之后把“益西”领回了家,临走,阿香送给罗伦张吉言:你会有好报应的。
报应不报应对罗伦张都暂时不重要了,因为有了“益西”,他享受到了一种神圣的亲昵——“益西”跟他在情感上的交流是那样奇妙,往往只凭一个口令、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便可编织一顶情感交流的诗歌花冠。
在罗伦张的眼里,“益西”堪称整个拉萨城的群狗之冠——它的犹如一汪黑泉的眼瞳足以使你酣饮甘美的气息,而它的臀部长的一团旋涡式的浓浓毛发则更显出它优美高贵的魅力。尤其当它迅跑时,尾巴极自然地与背部舒展着平行,这个姿态被罗伦张称之为“神仙之姿”。但最令罗伦张感慨的是,每到夜晚熄灯的那一刻,“益西”都会像老人似地对着黑夜长叹一声。那一声,发自肺腑的那一声,究竟叹的是什么呢?罗伦张时而俯身向枕,时而侧身面壁,在没有答案的夜幕中困惑入梦。
你要注意。
罗伦张在跟别人谈话时习惯这样加强语气,他要我注意“益西”跟他一起做过的两件事。他说,每每回忆起那两件事,都像是唤回了幸福的良辰——
一次,有个藏族牧民丢了一只羊,他向罗伦张求助,于是,罗伦张领了“益西”去他的羊圈转悠,当天的黄昏时分,“益西”愣是从牛王山上将那只跑丢的羊活活拖了回来。藏族牧民惊喜过望,夸,怕是深藏雪山底下的宝物“益西”也能寻找到。
罗伦张的血液缘着这夸赞之词奔涌,也快快活活地炫耀,别说是深藏雪山底下的宝物,就是丢失在天边的灵魂,“益西”也能把它衔回来。
还有一次,几个从内地到西藏“串联”的“造反派”以“破四旧”为由点燃了甘丹寺,罗伦张闻讯后赶紧领了“益西”前去参加救火。这座明永乐七年(1409年)兴建的古寺,内藏大量珍贵文物,罗伦张焦急万分,在熊熊大火中拼命往寺庙外搬运唐卡(又称“唐喀”,是藏传佛教的一种最为普及的宗教帛画艺术品,其制作技法多种多样,有画的,也有用刺绣、织锦、缂丝、贴花的,甚至用颗粒不等的大量珍珠金线绣缀而成的),没有得到任何口令的“益西”竟然心领神会,狂吠着一次次飞身将那些挂在壁上的唐卡扑下来让别人搬走。
那是在飞。
简直是在飞。
罗伦张回忆说,只有生了蝙蝠的翼才有可能那样敏捷地飞。你要注意,“益西”当时的确就是那样,在飞,飞……那是一阵神奇的滂沱,专为这场猝不及防的火灾从天而降。
罗伦张把“益西”的这个姿势登记在他艺术感觉的细胞里,以期有一天将它雕塑成不朽的忠诚。
那活在他的敬意中的不朽的忠诚。
只可惜还没有等到实现这个愿望,他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当他从内地出差返回拉萨,从火中抢出来的那些唐卡被人盗走了,而帮他看管“益西”的那个同事不好意思地告诉他,“益西”已经失踪好些日子了。
罗伦张徒劳地跑了不少地方寻找,最后只得握住一把雕刻刀,像握住自己的心,在一块木板上刻出一滴难过透顶的泪。
这时候,罗伦张正读着我的《四季无夏》手稿,读到里面关于仓库失火的那一段——
……
宋主任和我从办公室里冲出来,他那条凶猛已极,堪称群狗之冠的“黑蛋”跑在最前面。
……
火终于熄灭了。几十根手电筒照着还在冒烟的残墙碎瓦,杂乱的黑影来回晃动,整个天地仿佛在旋转个不停。
……
顺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看见了“黑蛋”,它是心甘情愿被烧死在屋里的。它身上不再有光泽,爪子埋在灰里,耷拉着可爱的脑袋……这是怎样的一个生灵啊,我真想为它献上几滴眼泪。今天早上我还巴望它能“汪汪”地朝王莉莉吠上几声,然后我上去赶跑它,以便使王莉莉的脑海中产生比“屡次”更深的印象。因为在生活中也好,小说中也好,凡是被男人从危险中救出来的姑娘,总要迸发出对“救命恩人”的炽烈的爱情。可是今后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
就在这一段的下面,罗伦张为它配了一幅“黑蛋”在熊熊烈火中飞奔的插图。
你要注意。
我知道罗伦张要我注意什么。他要我注意他在这幅插图中赋予“黑蛋”的生命力,而他也借此机会与自己想念的“益西”进行了会晤。
梦幻会晤。
我个人是这样理解的。
对于艺术家来说,它是真实的现实,是美的源泉的一个支流。艺术家往往从中吸取创作的基本养分,并且借着他们非凡的想象和“偏执”的理解来创作艺术作品。时常进行梦幻会晤的艺术家,他的创作生命力不会轻易萎缩。
我亲眼见到罗伦张沉浸于梦幻会晤的情形——伏身书桌,聚精会神地为《四季无夏》画插图,嘴角不时抽动,舌尖频频舔唇,就像是在独自品尝只有梦境才会有那种欲望之蜜。但他自己并不知晓,他的这副模样,在不觉中已由一双超自然的手雕琢成一尊可以向神界发送情感信息的艺术作品。
难怪女诗人马丽华会在一篇散文里那样评写:西藏文联的大院里,最具艺术家风度和气质的就是罗伦张。
我极赞同马丽华的感觉,并拿了那篇散文兴冲冲地去找罗伦张,可是他很疲倦地摇头,不看,于是我只好不顾他听与不听便念给他听。我没想到,他竟然像孩子似的一脸羞怯,从我手中接过那篇散文,将它轻抚成柔柔的谢意。
罗伦张在后来给我的一封信里再次强调:你要注意,我对《四季无夏》的态度是认真的,并且认真得相当可以。
我也是极认真的。
当《四季无夏》发表后,我向罗伦张要了十本杂志,兴冲冲地往军区综合仓库去。
那是一个清晨,我想象那个叫斯塔的藏族小战士会怎样欣喜地来读这篇小说,而当“黑蛋”见到罗伦张画的那幅插图,它又会怎样满意地任阳光吻抚它眉头的愁结……想象着,想象积雪的山峦在阳光下浮雕一片怡然陶醉的翠绿,那翠绿散发净化灵魂的淡淡清香,引我温习在某次梦幻会晤中留下的零散记录……你要注意,你真的要注意……哦,我注意到了,这十本杂志的封面和封底的颜色,竟然正是那种盎然的翠绿。
千真万确。
不知道罗伦张在设计这期杂志封面时是怎么考虑的。用这翠绿来诠释他的梦幻会晤?
我喜欢。
我的喜欢泛滥成一条翠绿的河,我就捧着十本翠绿的文学杂志,驾一叶情感之舟驶进了综合仓库。可是,翠绿陡然消失了。是什么使我感到一股萧萧寒意袭上心头?
那个叫益西卓玛的藏族女职工把我领进了她的家。她双手捂胸,眼帘低垂着告诉我,斯塔已经退伍了,“黑蛋”也在一个月前病死了。临死的头几天,它不吃也不喝,只会呜呜地……呜呜地哭……
我能说什么呢?是我,在《四季无夏》里把“黑蛋”给写死了。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事实已经是这样了。
益西卓玛轻轻推开我送她的一本杂志,说,我不识汉字。
我拿起杂志,把罗伦张画的那幅插图翻给她看。
她看了。是凝视。犹如雕像的凝视。
由心灵深处泛起的伤感哽住了话语,她拿了一个铜碗,拎了一壶青稞酒,领我去看“黑蛋”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