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已经住进了西藏军区总医院,她对这里并不陌生。我的父亲曾患肺心病在这里治疗过,我的母亲更在这里生下了我的妹妹晓萨(晓萨六岁时因病而死,姑妈为纪念晓萨而给她的女儿取名萨萨),他们都是由我的姑妈陪伴。可是现在,唯一能够陪伴她的亲人就只有我了。
我端了一碗稀粥喂她,就见她患着白内障的眼睛有混浊的老泪缓缓爬出,滚落到碗里,白白的稀粥刹那变为黄黄的苦药。
姑妈睁着半瞎的眼,愣愣地盯着,像是在茫然中与死神相觑,把持不定是喝还是不喝。如果坚决不喝,说明她依然抱定必死的念头。也许她不愿我心伤,终于听从了我的话,勉强喝下了这碗含泪的稀粥。
如果这时候我的表妹萨萨在这里该有多好。我一边惆怅地想着,一边焦急地盼望达珍和扎西快点儿赶到拉萨。我不知道他俩出发了没有,更不知道他俩选择以朝圣方式来拉萨对我姑妈的身体有何帮助。顶多,只是以此证明他俩对我姑妈的爱心经受了一次宗教考验,并通过这种考验而获取“八千颂”(大乘佛教最著名的一部著作——《般若经八千颂》,由八千行诗来讲述成佛之路)里所述的善果。不过,朝圣的全部意义恐怕连我姑妈也不能够给我解释清楚。
一个护士进来,将我姑妈床上换下来的床单和枕套什么的一一叠起。我发愣地看着她的动作,看她灵巧的双手是怎样奇迹般地叠出……叠出一张脸。我熟悉那张脸,是我表妹萨萨的那张脸。可是眨眼工夫,那张脸又变成了达珍的脸。护士的一声招呼,使我注意到现实中的这张脸——鹅蛋形的脸,两只单眼皮的眼睛,眉睫忽闪某种漂亮的灿然。我按她的意思捏灭烟蒂,推开窗户透透空气,却在窗前一眼望见医院后面的那座山。锯齿形的山顶伸长了颈项,就那么巍然地仰望苍穹。我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仰望——苍穹折射一道沉思之光,叠映出达珍和扎西跋涉于雪山草地的模糊身影……近了,更近了……那身影很有可能就是医治我姑妈病痛的一剂神丹妙药。
但愿吧。
想到这儿,我自言自语地脱口问道,天知道达珍和扎西还来不来了?
姑妈慈爱着说,不用操这个心,他们会来的。那地方的人都说话算话的。唉,那地方的人呐,那地方……
那地方,那地方……
这声音像是穿过一个嫩绿的清晨,以诗的节奏流泻于我姑妈的丝丝银发,引我禅坐似的深情冥想……那地方,哦,那的确是首诗,是马丽华写的《朝圣者的灵魂》——
大海隐退,群山高耸
岁月渐渐老去
不老的总有些什么
听人说起那地方了
那地方是一万只怀胎母羚产羔的地方
大地颤抖着迎接血光飞溅
真想看看它们眼中是否有泪花开放
那地方是种公牦牛漫步的天尽头
它孤独地走进蓝天的莽野
曳地披发飘成最美的风景
那地方有阳光细微的声浪
黑颈鹤翔舞于浪花之上
美丽不独为花鹿所有
英俊莫如野马,洒脱莫如羚羊
……
走向那地方,我这就走去
……
我渴望到达
我或能如愿
大海隐退,群山高耸
岁月渐渐老去
不老的是不是这些
这个马丽华呀,她不知道活在她诗里的那些羚羊、牦牛、野马、花鹿、黑颈鹤……曾经是如何地喜悦过我和萨萨。当岁月渐渐老去,老成白皓皓的岁月的某个时刻,在那地方,就在那地方,我会用这首诗来缝合遍布我周身的粗糙而松弛的皱褶。
我会的。
可是,在很早以前的那时候,我和萨萨的脸上都还没有皱褶,也根本不会去想以后我们脸上会不会有皱褶这样的问题。我们只是想着在今天这么晴朗的一个早晨,会不会又一次听到那令人兴奋的马蹄声。
果然是在今天,果然是在早晨,果然有马蹄声响。
是小扎西。
他骑着那匹漂亮的枣红马,携一片无垠的草原从晨光中跃入我和萨萨的视野。萨萨狂喜地原地蹦跶着挥手迎接,直到我们三人都骑在了马背,她才尖细的一声喊叫:
阿妈,我们跟扎西骑马去啦——
别去太远,早点儿回来——
知道啦——
别骑太快,慢慢的——
知——道——啦——
我们把咯咯的笑声留给了姑妈,就听草原孕育的格桑花随着马蹄的节奏齐声吟哦……那地方……走向那地方,我们这就走去……
萨萨说,不能这么走,要跑着去才好玩儿。
扎西说,等再走远点儿才能跑,不然你阿妈看见会生气的。
我说,没关系,有我在,我姑妈不会生气的。
萨萨肯定地点头,扎西信服地点头,枣红马更是爽快地频频点着头。
于是开始跑,跑向那地方,我们这就跑去……可惜只能很慢很慢地跑,因为三个人挤在马背上并不怎么舒服,要像牧民那样粗犷地策马奔驰肯定相当危险。我想,如果让扎西下去,只有我和萨萨骑着马跑……可是我的马术又不行,只跟着扎西骑过几回……扎西从一生下来就跟着他父母参加每年一度的草原赛马节,他八岁那年还获了好名次,一时间被捧为“天才骑手”……这可怎么办呢?
这么办。扎西要我先下去。我不肯。扎西又说那他自己先下去。我不敢。萨萨就说让她先下去。最后只能这么办了——扎西和我骑马飞奔数百米处,停下,我下来,扎西骑马返回接萨萨……如此往复,接力似的游戏着,直到累了,才在草地上依偎而坐,拿阳光灌注给我们的欢乐来编造一些关于仙女或者鬼怪的童话。
当然,也不完全是编造。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可是萨萨和扎西都不听,说是早就听我姑妈讲过的,还说人死了变什么不好,干吗非要变蝴蝶?要么就变成苍鹰、变成大雁、变成黑颈鹤什么的,它们都比蝴蝶飞得高,飞得远,说不定还能成了仙,帮助好人做点儿事……
童稚的话语引天空中唯一的那朵祥云妩媚而笑,慈爱着悄悄隐去,让天庭的光彩毫无遮挡地照耀我们鲜艳的面颊。扎西扯一根草衔在嘴里,萨萨则仰面躺下来,拿我的腿当了她的枕头,很舒服地听我讲《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的雕像在高柱上端,耸立于城市之上。他浑身镶着纯金薄片,他的眼睛是两颗闪闪发亮的蓝宝石,在他的宝剑剑柄上有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在闪烁。
……
“在远处,”雕像用他那音乐般的低音继续说道,“在远处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座贫穷的屋子,其中有一扇窗户敞开着,透过它我可以看见一个坐在桌子边的妇人,她的脸消瘦而憔悴……在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床,她的小男孩卧病在上面……燕子,燕子,小燕子,你能不能把我的剑柄上的红宝石摘下来送给她?我的双脚是固定在垫座上的,动不了。”
……
于是燕子从王子剑上啄下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并用嘴含着它,飞越重重屋顶。
……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在城市遥远的那边,我看见一位住在阁楼里的年轻人……他正为剧院老板赶写一部剧,可是天气太冷,写不下去了。炉子里没有火,饥饿使他感到昏晕。”
“我将再伺候你一个夜晚,”燕子说,“是不是要我把另一枚红宝石给他带去?”他心肠真好。
“哎呀,我现在已经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我的眼睛是我剩下的唯一财产了。它们是用罕见的蓝宝石做成的,这些宝石一千年前来自印度。把其中之一摘下来送给他……”
“亲爱的王子,”燕子说,“我不能这样做,”他开始流下眼泪。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照我的吩咐去做。”
于是燕子摘下了王子的一只眼珠,并飞往那位年轻人住的阁楼。
……
“在下面的广场上,”快乐王子说道,“站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姑娘。她把火柴掉到街沟里面,全都弄脏了。她爸爸会揍她……你把我的另一只眼珠取出来给她,这样她爸爸就不会打她了。”
“我再陪你一个晚上,”燕子说,“但是我不能摘下你的眼珠。那样的话,你将会变成瞎子。”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照我的吩咐去做。”
于是燕子啄下王子的另一只眼珠,并含着它往下疾飞……
……
“我浑身都铺着纯金薄片,”王子说,“你把它们一片一片地取下来,送给我那些贫穷的子民,活人总认为黄金能使他们幸福。”
燕子一片一片地取下那些金箔,直到快乐王子的样子显得相当阴郁苍白。他又一片一片地把这些纯金箔送到穷人那里去……
随后天下雪了,雪之后接着又来了霜冻……可怜的小燕子终于明白自己快要死了,剩下的力气只够他再一次飞上王子的肩头。“别了,亲爱的王子。”他低声说道,“能允许我吻一下你的手吗?”
“小燕子,我很高兴你终于要去埃及了,”王子说,“你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可是你得吻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而是死亡之屋。死亡是睡眠的兄弟,难道不是这样吗?”
燕子吻了吻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落下来掉在王子的脚前,死了。
此刻从王子雕像体内发出奇怪的噼啪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破裂了。
……
是王子的心脏破裂了吗?扎西问。
我说,没错,王子的心脏是铅制的。
那只小燕子死了以后,有谁帮着埋掉它吗?萨萨问。
我说,没有,小燕子的尸体被别人扔到了垃圾堆。
扎西和萨萨都不说话了。
一股小旋风匆忙路过,沉寂的草原像掀起一片哀号的小小波涛,朝远方蜿蜒奔涌。扎西的那匹枣红马轻叹一声,闪亮着眼睛走近来,伸长了脖子,以它湿润柔软的唇际,挨个儿给我们递上安抚的吻。
此时,扎西和萨萨的心早已被《快乐王子》所俘获,他俩纠缠着我,逼我不得不跟他俩一起讨论一些由童心过滤出来的新奇问题。
扎西说,等我死了以后,我就变成一只小燕子,专门帮穷人送宝石,送金子,送好吃的,还送衣服……
萨萨补充说,要送好看的衣服,如果你想送给我,就送一条最好看的长裙子,裙子的这里要可以拖在地上的,像这样,这样长的……扎西哥,你会送我吗?
扎西很认真地点头,说,当然会,你想要多少条,我就送你多少条,我不会骗你的。
我问萨萨,除了要好看的裙子,就不想要点儿别的什么?比如金耳环,银手镯什么的。
萨萨满意地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们两个送我的。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万一扎西死了以后没有变成燕子,却变成了“快乐王子”,那该怎么办呢?
萨萨犹豫地说,那……那我就变成燕子吧。
扎西深感委屈,说,我不想变成“快乐王子”,那样我就只能成天立在那儿,动也不能动,哪儿也去不成了。
我有些同情扎西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说,扎西说得也是,不过,总得有人变成“快乐王子”才行,要不,就是有谁变成燕子也没什么意思了。燕子是从“快乐王子”那里拿东西的。
扎西固执地摇头,反正我不想变成“快乐王子”,就是变成一匹马也可以,我是喜欢到处跑的。
我不赞同扎西的说法,因为这不是他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事。
萨萨不愿看到这个不愉快的场面,她推了我和扎西一掌,干脆地说,你们谁也别争了,就我变成“快乐王子”好了。
我和扎西惊奇地看着萨萨,你?
大概是我和扎西脸上的表情把萨萨逗乐了,她从酒窝里笑出可以品尝的露滴,就说,我怎么啦?不过……我要变就变成一个骑在马上的“快乐王子”,这样行吗?
我和扎西捧腹大笑,互相做着鬼脸在草地上翻滚。
萨萨不明白我和扎西为什么会这样怪怪地疯笑,问,我说错什么了?是……“快乐王子”不能骑马?
我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快乐王子”骑什么都可以,但他是男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变成“快乐王子”的。当然,变成燕子是可以的,因为燕子是有男燕子也有女燕子的……
萨萨的脸一时变得绯红,她跳起来原地跺脚尖叫道,女的就可以变男的,就可以,就可以……我现在就变给你们看,现在就变,现在……
头顶的太阳愣愣地在听我们激烈争论,而脚下的花草正念着一种无声的咒语,悄悄鼓励萨萨去做一个极为胆大的举动——
她迅速脱下藏裙,当着我和扎西的面裸露下身,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那儿,接着朝我们表演……撒尿。
像所有男孩子那样站立着撒尿。
不过,她的手并没有掌扶下身(也没什么东西好扶),而是故作英武地叉着腰,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站着撒尿的男孩子都显得更加骄傲。
只是……只是她撒的尿没能给她争气——像是从一个过于破旧的盆里泄漏出来的黄色液体,不规则地四溅在她自己的大腿内侧,然后顺着小腿滑落在她的那双红色藏靴里……然而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也没有一丝羞怯之感,她快乐地咧嘴笑着,把她的尿液笑成一串金黄和谐的童谣。
哦,太阳,太阳是怎么啦?
太阳突然间阴沉了脸,拂袖而去。
花草委顿。
我听见一阵越来越响的喧闹,接着哗哗地奔来一大群藏羚羊。
好大好大的一大群呀。
数百只。数千只。数万只。
藏羚羊们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奏着盛大宗教仪式般的交响,散发异样的尿臊味和血腥味,从我们三人的眼前急速而过,惊得枣红马扬蹄嘶鸣连连后退。
目不斜视的藏羚羊们像中了什么邪,玩儿命似地朝着一个看不见的目的地狂奔,向我展示一幅褐色激流在草原上奔涌的宏大画面。我正目瞪口呆地观看,扎西却在后面大叫着要我和萨萨帮他拽紧马缰绳,他自己则手忙脚乱地从马褡子里抽出几支“嘛呢箭杆”(由红色或黑色染成的小木棍,一般是在节日里作为神箭献祭给山神的,并且只能用单数,比如三、五、七、九……越多越好),又飞快掏出一大撮白羊毛(白羊毛的含义是走向天界的绳,是人与天之间的联系绳),一边往“嘛呢箭杆”上缠,一边跪着往草地上插。
看来山神收到了扎西献祭的神箭。肯定是收到了。因为藏羚羊们已无踪影,尘土也在逐渐散去,我们重又看见了太阳。不过,太阳已经改变了模样,变成一位有血肉之躯的妇人——她就歇于远方那座银色山峰的一侧,并且燃起妖冶的脂火。
扎西惶惶地说,快回吧,我们把神灵给得罪了。
萨萨不明白扎西的意思,问,怎么会呢?
扎西有些气恼,说,这都怪你,你变这儿变那儿的,变什么不行,非要变尿尿的地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萨萨先是一愣,接着双手紧捂下身咯咯地笑说,我才不管呢,我想变哪儿就变哪儿,变得跟你们一样有啥不好?你说呢,小康哥?
我来不及作答,就见扎西扯了萨萨一把,嘴里叫道,快别说了,赶紧穿好衣服,一会儿神灵又该发怒了。
说完,扎西还仰头转着身往天上观看一阵。
萨萨不高兴了,嘟了嘴说,我……我也没想惹神灵发怒……它自己要发怒的,那就让它发怒好了,气死活该……
扎西气得吼叫起来,你还不闭嘴,看我……
我一下用身体护住萨萨,扎西,你别吓唬人,神灵在哪儿?就算有神灵,它还没有发怒你就发怒了……你别过来,你不会是想把萨萨也当了祭坛上的贡品,拿去讨好神灵吧?
扎西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又是挠头又是跺脚。萨萨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眼睛呜呜直哭。
扎西慌了,赶紧俯身趴在萨萨跟前不住道歉,接着跳起来跑去拿来藏裙往自己腰上一围,说,萨萨,你看,我这样穿好看吗?
泪痕未干的萨萨笑了,起身抢过藏裙赶紧穿上。说,除了你们两个,不可以让别人知道。
委顿的花草在轻风中盎然清醒,会心地争拾萨萨脸上的笑容。就见一群牦牛从我们跟前缓缓而过,那个身材魁梧的牧人朝我们看了看,突然扬起嗓子唱响了一支歌。扎西给我翻译,说那是一支叫《为时过早》的藏族情歌——
牧场上有匹牝马
外表上毛色挺好
跑得快不快
我还不知道
给它备上金鞍
似乎为时过早
村子里有位姑娘
模样儿倒也挺好
品行好不好
我还不知道
对她表示爱情
似乎为时过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