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生拉着我的手为我诊脉,她脸上没有我希望看到的伤悲表情。在我长大以后的一天,听一位作者这样抒情,“我不敢轻易放弃生命,因为我怕活着的人哪怕为我有一丁点儿的伤悲”。与此正相反,我在当时放弃生命的唯一目的,正是想要换取所有人(至少是那些我所认识的人)为我伤悲。不过,我所臆想出来的“放弃生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可怕的死亡,而是没有鼾声的熟睡状态或是没有呼吸的清醒状态下的一种不死的死亡。在这种神话般的死亡状态中,我可以不动声色地观察到有哪些人在为我悲伤,并由此而获得精神上自我怜爱的最大满足。
这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我总算知道了,要冒多大的危险才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真是太不值得了。我开始后悔,并有些紧张,从王医生的眼镜镜片看过去,看她的眼珠里面是否潜伏着对一个小小纵火犯的憎恶。
完全没有。
王医生,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她的眼珠浸泡在怜爱的水域里,泛着丝丝的动人光泽。长嘘一口气,把一抹微笑嘘出来,接着又把脸沉下来,怪嗔地对我说,你可把我们全都给吓坏了,不过现在好了,你到底还是醒过来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哎,我们学校谁也交代不了……别动,你躺着好好休息,鲍校长还在外面守着呢,没事了,闭上眼睛睡吧……
我真的感到很疲乏,但我的耳朵却朝着一个声音追过去——外面,鲍校长正在向几个民警朗读一份关于昨夜发生火灾的情况调查报告。
是朗读。鲍校长可以用他很好听的男中音把任何一篇讲稿朗读成诗。那真是无与伦比的朗读……
朗读声停。
赞颂声起。
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编造事实的虚假赞颂——鲍校长把我描述成一名活着的少年英雄。
鲍校长的男中音在继续,而且变得更加完美也更加充满激情。他说,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个学生的英雄行为,正是他,第一个发现险情,第一个冲进火海,并且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挥舞着一捆稻草扑打烈火……当然,用稻草扑火显然欠妥,不,不是欠妥,而是一个错误,极大的错误。但请你们注意,我要讲的是他这种精神,为抢救国家财产而不惜生命的献身精神。你们要知道,他才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这太可贵了。他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那些常年战斗,生活在西藏高原官兵们的光荣,他不愧为我们革命的后代……
最后,鲍校长又向几个民警强调了一遍我的年龄。
这个非常重要吗?
我用手摸了摸被火苗燎成焦黄的一撮头发,像一个老人在理自己的残鬓。
我的少年时代就此安眠。
肢体苍白。所有童话在朦胧的季节中生出了牙齿,啃食我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儿纯净。从一条体形优美的警犬的瞳孔里可以看见,有人正在极力模仿少年英雄。
那人是我。
还没学会忏悔的灵魂,倚在病床的床头,故作镇静地四下顾盼,跟鲍校长领进来的几个民警一一握手。
是谁,这么随意地把我领进英雄的殿堂?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牺牲的人才能称为英雄。比如黄继光、邱少云、江姐、刘文学……我不敢相信,我的名字将与他们排列在一起,并且由鲍校长冠以“活着的少年英雄”。这突如其来的莫大荣誉像一道闪电,在我困惑不安的心域击出迷乱的淬火。
更加迷乱的淬火接踵而至——那个有着方形脸膛的民警在我床边坐下,问,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他的声音在白色的病房里扩散飘浮,形成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割开我布满焦虑的头皮,露出一只体形很大的狗。
那只狗,那只来自莱茵河畔的纯种德国警犬,伸着红红的舌头蹲在病房门口。我胆战心惊地盯住它。它与我对视,我们互相怀疑,但我无法确定它在怀疑什么。它是否已经洞悉了昨晚发生火灾的一切秘密?
突然,它发出几声粗犷的“嗷”。我惊叫。心。我的心,仿佛被撕咬得血迹斑斑。
心血流淌。一颗活着的少年英雄的心,在惊恐万状地无辜滴血,这不能不激起鲍校长和王医生的极大愤慨。我第一次听见鲍校长张口大骂脏话,娘那个×,你们想做啥?滚,都他娘的给我滚,快滚,滚出去……
王医生在原地跺脚高叫着为鲍校长助威,她的眼镜陡然落在地上,几个民警欲弯腰去帮她拾起,却被她一脚踩得粉碎。
沉默。众人惊讶地久久沉默,不敢相信一个向来温柔的女人的那双眼睛,瞪得溜圆的那双眼睛,竟会闪烁足以射杀太阳的凶光。
那只绝顶聪明的警犬轻轻发出一个尖细的声音,认错似地垂下头。这时候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嘉飞”,也知道了它的主人的名字——“老胡”。
老胡正是那个有着方形脸膛的民警,他一边给“嘉飞”下达“卧下”的口令,一边向鲍校长和王医生连连道歉。
鲍校长怒气未消,表情严峻,嚷,这事我有责任向西藏军区首长汇报,搞他娘啥名堂,居然敢用警犬来吓唬我们的学生……
老胡赔着笑,不敢不敢,我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王医生很有意思地为我把脉,紧接着以焦急的口气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你们自个儿看,这脉搏跳得有多快,我好容易才把这个学生的情绪稳定下来,你们说,这咋办?
老胡无奈地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叹气声含着某种意味的暗示,在我加速流动的血液中滚动。然而,我的体内没有萌生羞耻的细胞。
对于一个从来都把毛主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教导当成座右铭的少先队员,这时候应该有勇气向老胡承认错误。可是,我的座右铭已经在这个我以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岁月里丢失了。
丢失的,不仅仅是座右铭。
但在那个突然陷入“红色混乱”的年代,谁能顾得上为我的“丢失”而发一声哪怕是轻微的欷歔以示惋惜呢?
作为好孩子,作为争当“毛主席的好孩子”的好孩子,我的羞耻已经含泪走远,它没有向我交代我们该在何时重逢。
老胡他们终于领着“嘉飞”走了。
窗户被王医生打开,空气渐渐变得明透如水。
王医生在我床边坐下来,沉默着,抚拭她那副破碎的眼镜——老胡临走时,命令“嘉飞”用嘴把她的眼镜从地板上叼起来,稳稳地放到王医生的椅子上。
虔诚献祭般。
这个道歉仪式令“嘉飞”眼里充满卑恭的敬意,它凭借想象,以为自己又完成了一项多么了不起的任务,尾巴像装上电池的玩具狗那样频频摇动。
可是,命运毕竟不因尾巴摇动的频率如何而定。这一点,“嘉飞”一无所知。
“嘉飞”的命运正在迅速黯淡下去,它不可能再有一次执行任务的机会了。
最糟糕的,是它根本预见不到,等待它的,竟会是那样一种向世间告别的惨烈仪式……
后来呢?
宏恩大师和方其顺政委期待着。
我没有跟他们讲后来发生的事,因为我的喉咙已经被“嘉飞”的尸骨哽塞。那些极度刺激我神经的往事,什么时候才能化作万里风烟彻底消散?
四只孔雀信步闲庭地走来觅食。
美丽的安详。
神话般。
它们登上我少年记忆的伤心处,以一个“墓志铭”命题,像四个诗人在地上埋首疾书。
我听见它们艳丽的羽毛念出诗句……不是诗句,是老胡当年操一把军用匕首为“嘉飞”刻下的墓志铭——
“拿去吧,我仅有的这点儿忠诚”
我和方老随宏恩大师往寺院后面走,一路只听梵呗呢喃,钟磬声声,似在催促我打开深锁内心的那把锁。
但我一时还不能决定什么,顶多只能把我脚步的节奏暂时交给这座始建于清朝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的古寺——舍利塔的塔顶上,竟然有我童年的星光闪现,悠悠升腾的缕缕香烟迷漫成一条路。
无尽头的路。
我走着,从布满祥和音乐的石阶一级级向前走着,任许多佛光簇拥着我,又一次去感受藏北草原敞开心扉的那种呼吸。
呼吸中,一个接一个的灵魂从四面八方翔来,朝同一地域靠拢,靠拢,再靠拢……于是,激情的马蹄掀开白雪覆盖的枯黄草场。
一支牧羊曲,我早已经听惯了的那支牧羊曲,由一个迎风伫立的牧羊女高声唱出,融入千年的冰冻层里生根。顿时,沉默的群山变得清亮无比,并将一阵喧响的欢乐向更为遥远的远山悄悄传递……就见宛若白色火焰的阵阵烟雾朝我扑面而来——烟雾翻卷着演示一个身影,是我表妹萨萨的身影,她以牧羊挥鞭之姿撞进我的胸膛……我急切地等着,等她蓄满露珠的舌轻舔残留在我皮肤下的那一丁点儿幻想……我幻想,让我尽情幻想,我们将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在柔柔月光下,以童稚的异性抚摩掘出一片无忧的花园……
我得回西藏了。必须回。
我这样对方老和宏恩大师说。
临走,洪恩大师从藏经楼里捧出一个黄色包裹送给我。他微笑着,说,痛苦和忧伤对有的人是财富,对有的人则是疾病。是财富,任何人想拿也拿不走;是疾病,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治不了啊。
返回的车上,我打开那个黄色小包裹,里面是十多本已经生了点点霉斑的稿纸,上面没写一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我捧着。愣愣地捧着。
像捧着一个隐秘的黄昏。
方老告诉我,一个人想要解脱自己的方法其实有很多,不一定就只有出家当僧人或是放弃生命,比如歌唱,比如舞蹈,比如绘画,比如旅游,比如行善事……比如写作,是啊,你该好好写一写,或许,你在写作的过程中,许多幸福都会降临,这是很有可能的……听着方老的话,我双眸有了一幅摇曳不定的幸福图景。
摇曳不定。
幸福图景变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而我手中的这十多本生了霉斑的稿纸,却使我的灵魂触摸到了一支充满善意隐喻的笔。
于是,我握住这支笔,蹑足于现实与梦境之间,搜寻我想得到的那种看似无望降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