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从那曲镇西边的一座大帐篷后面坠落,就见我姑妈家炉膛里的一堆灰烬悠悠燃起。扎西和达珍在为我姑妈烧水。炉上的铜壶开始安详歌唱,由令人屏息的最弱声到沸沸腾腾的喧哗声。
扎西和达珍蹲在炉前缄默不语。他俩认真听着,试图从这歌声中择出吉祥或者灾祸的兆头。而我的愁绪也随之散去,因为他俩已经同意明天一早把我姑妈送去军区总医院。
不过,我得答应他俩的条件——必须把我姑妈梳理整洁才能上路。扎西还慎重地告诫我,秀秀大妈不是去拉萨治病,她没有病,像她这样善良又善良的好人有佛祖保佑,她永远不会害病,她是去拉萨朝圣。记着,是朝圣。
我无奈地叹口气,好吧,不是治病,是朝圣。
而实际上,我的永远不会害病的姑妈,已经病得几乎无可救药了。由于她小便失禁,致使褥疮蔓生,腿部和臀部溃烂发臭,气味熏人。
剧烈疼痛扭曲了她的面目,使人难以正视。
达珍让我和扎西到外面等着,她独自为我姑妈擦洗身子并且敷上草药。
我朝远处望去,望着一头蹄上带有血痕的小牦牛被一阵风吹向云气掩映的山边,想尽量不去听我姑妈那不堪入耳的惨叫。
可我还是听见了。我感到一阵疼痛。是从小牦牛蹄上的伤口传过来的那种疼痛。
哦,小牦牛……姑妈曾经为我和萨萨唱过的那首古老的藏族歌谣重又响起——
(问):什巴宰杀小牛时,
丢了一块鲜牛肉,
偷肉毛贼是哪个?
我不知道问歌手。
什巴宰杀小牛时,
丢了一块白牛油,
偷油毛贼是哪个?
我不知道问歌手。
什巴宰杀小牛时,
丢了一些红牛血,
偷血毛贼是哪个?
我不知道问歌手。
(答):什巴宰杀小牛时,
丢了一块鲜牛肉,
窃贼就是大公鸡,
不会偷窃顶头上。
什巴宰杀小牛时,
丢了一块白牛油,
窃贼就是花喜鹊,
不会偷窃贴肚上。
什巴宰杀小牛时,
丢了一些红牛血,
窃贼就是红嘴鸦,
不会偷窃粘嘴上。
……
我们的笑声荡漾,在草原上哗响着直达心底的欢乐。那是生活赐予我最熠熠的一段时光,只不过在当时,它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我当做感动心灵的一个情感纪录。
我是多么希望姑妈能够继续唱下去啊。
从冬天唱到春天。
从湖边唱到江河。
从草原唱到雪山。
从人间唱到天堂。
……
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什么歌声?
无字的。无声的。但它却是嘹亮的。
我顾盼。
几个朝圣者嗫嚅着匍匐在地,面朝拉萨方向,将饱含寄托与祝福的额头抵住草地。他们虔诚的心驱策万物诵经合唱,声音呼啸着湮没我姑妈的声声惨叫。
巍峨的群山若有所思地静止在那儿,听我姑妈绝望的求救声。姑妈呻吟着叫道,达珍姑娘,行行好,想想办法让我死,求你啦,让我快点儿死吧……
天啦。
扎西紧合眼帘,低头叹了又叹。
天啦。天啦。
很高的那座山,念青唐古拉山,收敛起彩色的笑容,向天界诸神伸展战栗的裸臂,并释放一群鹰隼前去寻求帮助。
有了回声。
回声叮当作响——达珍姑娘从屋里跑出来,她的服饰将她整个人敲击成一座玲珑剔透的佛钟。
佛钟响着别样的声音摇曳草原。达珍无助地啜泣,将伤悲移交给扎西。串串泪珠落地有声,在撒满羊粪的草径上化作声声哀求。
是哀求。
扎西,扎西……你帮帮她,帮帮她,求求你了……要不就想办法让她去吧,想想办法吧……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啊……
我听得很清楚,达珍的哀求没有用藏语,每个字都是地地道道的汉语。我大概明白了,她在极度悲伤中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装扮”的藏族角色,而扎西也根本顾不上提醒她。
这可能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由情绪而起的行为反应,它再次搅动我的潜意识——达珍姑娘其实就是我的表妹萨萨?
我不能确定。不敢确定。但我似乎已经感到有个刚从梦中复活的灵魂正在换上一条百褶裙,抖落以往生活的所有晦气,小心翼翼地走来亲近我的灵魂。
如果真的是她,那该有多美妙啊。我的心积满了那样多的童年往事,而那些往事在此时又使我有了一种新的冲动——以远山浮动的云絮轻拭她泪痕斑斑的脸庞。
哦,纤尘不染。像天使以白色羽翼擦拭过的一轮明月。
我的诗歌,令我怦怦心跳的诗歌,在暮色中的峰峦之上旋舞。也许峰峦并不会听懂,但它还是安然地听着。
我也听着。是扎西朗读的不是诗歌的诗歌。他说,达珍,让我们一起求佛祖,求神灵,来,跟我一起来祷告,大慈大悲的佛祖啊,无所不能的神灵啊,让我死吧,现在就死,立刻就死,把我身上所有没毛病的东西都拿给秀秀大妈,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皮、我的肉、我的骨头和眼睛,所有所有的都拿去,统统都拿去,拿去啊……
朝着远山,朝着天际,扎西大张手臂跪下来,跪下来……就有倾注真情的呼喊摇动草原,就有长天而啸的鹰唳响彻神界……一朵云彩,我根本看不见的那朵云彩的脸上挂满的泪珠,不觉间已滑落在我的眼角。
达珍想拽扎西起来,却被扎西挣脱。
一翎鹰羽掠过草原的一道陈旧伤口,扎西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喻旨,他猛地从腰间抽出藏刀,发烫的热血仿佛就在刀尖上决堤涌动,以期表达藏族牧人最原始的善良愿望。
哦……不……
达珍惊叫着扑过去。
她珍藏起那些个最原始的善良愿望,且不顾一切地想要止住那似在刀尖上涌动的热血——“啪”的一声闷响,达珍的巴掌聚集了雪崩的力量掴在扎西头上。
藏刀陡然落在地上。达珍拥住扎西的头。紧紧拥住。没有一点儿声音。
抚摩心的伤痛不需要任何声音。
不远处的几头牦牛竖起耳朵,谛听扎西的内心是否会长出风暴的咆哮。
可是,没有风暴,没有咆哮,万物安详着,微微的呼吸声一如吉祥祝愿的音符。
我知道,这时候我不必去安慰达珍和扎西,因为圣洁的音符已使他俩的心渐渐化为静如清纯的湖泊。
这也是我的秀秀姑妈愿意看到的。我知道。
我看见,那把藏刀还躺在那儿,裸露感动的寂静躺在那儿。我走过去,弯腰拾起它,像拾起高原的一个暖暖夏季。这样,我就用它来削切我的万千思绪……削着,切着,已经不知自己是否依然存在,直到……
直到我伸出舌尖,舔到滚落在我嘴角的那滴咸咸感动。
你瞧,苍鹰在半空中一点头,太阳便从草原的那一端蹦了出来。
终于可以上路了。
感谢那曲军分区的几位领导,他们出于对我姑父的一分敬重,特意从分区医院为我姑妈派来一辆救护车和一名少尉军衔的护士(后来我一直称她“平儿”),并在车上铺垫了几床军用棉被。
秀秀姑妈被扎西和达珍小心地抬上救护车,她的头发显然由达珍细细梳理过,丝丝不乱。快乐的微笑挣扎着爬上我姑妈的嘴角—— 一群藏族男女不知何时得到的消息,纷纷赶来聚在车前给我们送行。他们诵念着我听不懂的祝愿话语,不时往空中抛撒青稞,并给驾驶员和护士分别献上哈达。一位老太太颤巍巍走来,捧一条哈达挂在车鼻上,然后双手合十,没牙的嘴里不停念叨,我只听懂了“堵摩”(藏语:可怜之意)这两个字。
草原的清晨由于他们的礼仪行为而香气四溢,引一群牛羊哞叫出跌宕有致的礼貌语言,而几只藏狗则更是摇晃尾巴朝这道风景频频鞠躬致意。
该是上路的时候了。但我没有料到,扎西和达珍无论如何不肯上车。他俩决意像众多朝圣者那样,以磕长头的方式前往拉萨,说是只有这样才能保佑我姑妈早日康复。
我惊讶地看着达珍的双眸。她的双眸,浴着清晨之露的双眸,竟含了一段类似“无谓殉情”的柔肠曲调。
可是,我无法劝阻他俩,何况周围的藏人也在朝他俩投以赞许的目光——那些目光使神灵与人类的距离缩短为零,仿佛每个人的眼睛都已成为孕育善良的神秘子宫。
濡湿着。晶莹着。烁亮着。便有一阵微笑的风从草原常年袒露的乳头上轻轻掠过。
扎西递给我一碗青稞酒,我按藏人的习俗用无名指蘸酒向空中弹去……当我的肺腑酿出感激的圣液,便对扎西和达珍说,好几百公里的路程让你们这么走过来,要是我姑妈知道了,她肯定会怪罪我的。你们到了拉萨,要马上跟我联系,我会安排好的。你们路上多保重吧……
其实,我真正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是我希望扎西一路上多多照顾达珍,不要因艰苦的跋涉而损伤她的美丽容貌。
这是我的真心希望。而这希望的背后则是我的一个强烈愿望——但愿达珍姑娘就是我的表妹萨萨。但愿。
我想说,但我不能。
一个灵魂,一个停泊在云端的灵魂,它是从何时开始注视我的?我看见它俯冲过来,执拗地要求我说出想要说的话……说出来,快点儿说出来,你倒是赶紧说出来呀……
它啸叫着一路追随我们的救护车,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之后,在草原瑟瑟开放的琐碎花絮里隐没。
这像是某种隐喻,给我留下命运的悬念。我很想从姑妈嘴里得到启示,预测出灾殃或者福泽——姑妈曾经从一个叫德清次珍的巫师那里学会一些简单巫术,由此她们二人成为挚友,经常在一起做凌驾于凡界的一系列降神仪式,往往让观看者的心中萌生不可思议的幻觉,要么是仙境中的一朵硕大雪莲,要么是坟冢里的一盏幽蓝妖灯……可惜德清次珍已在前些年逝去,不然的话,她为解除我姑妈的病痛,真的会全力施展那些可以捕风捉影的巫术——捕住在风中散布疾病的恶魔,捉住在云里播撒苦痛的妖女。
对于德清次珍的过世,当地牧人一致认为那是由于她太累太累,于是重返神界去歇息休养之后再择日以另一副面容和身躯降临草原。
人们等着。
凭着草的气味,还凭着雪的气息。
耐心等着。
可是,我的姑妈等不及了。她呻吟。我让驾驶员开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这样,姑妈的呻吟变得轻微,轻微,更轻微……渐渐地,那首古老的藏族歌谣在姑妈嘴里犹如溪水淙淙流淌——
(问):什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答):什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山上,
所以山峰高耸耸。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路下,
所以道路弯曲曲。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铺大地,
所以大地平坦坦。
……
平坦坦的青藏公路两侧,是绵延无尽的藏北草原。
草原恬静着。
就在那儿,有一群又一群的牛羊进入我的视线——它们在倾听、在咀嚼我姑妈的声音——细小轻微却久久不散的声音,令一些知晓人世的牛羊踉跄下跪。
一个灵魂,一个迎风起舞的黑色灵魂,突然朝我们的救护车飞奔而来。它一边追逐,一边收集我姑妈的声音,随后,在草地上静静卧下,向我投来怨艾的一瞥。
这是一只性情凶猛的藏獒。
它沿着它的同类—— 一只叫“嘉飞”的警犬的心迹,并衔着一段由于“忠诚”而被剥夺生命的往事,静静地卧在那里。
苦苦等候。
这个看似孤单的生灵在一片浩大的草原上成为一个小小的黑色标志,昭示它的同类们跟它一道,就那么做着确切或者不确切的等候——等候它们的主人也在将来的某一天清晨,给它们的心脏恩赐一颗子弹、两颗子弹、三颗子弹……
已经看不见它了。
但我还能感觉到它。
感觉它那像是痛苦渊源的眼睛向我投来的那一瞥。
就是那一瞥,竟把多年前的那个惨烈场景投影在移动的地平线上。
细细密密的清晰投影。
于是,令我的草原,令我的藏北草原听得泣血的感伤乐曲沛然而起……
那时候的黎明并不鲜亮。
有淡墨。
黎明的淡墨泼洒在“藏八”的校园里,那棵参天古树上的几只猫头鹰停止了悸动,并把预示凶兆的最后一个音节修饰成推门声。
我醒来。
鲍校长和王医生走进医务室的小病房,他们让我赶紧起床,说,快点儿,动作要快,不要洗漱了。
王医生为我冲了一杯奶粉,还给我一块面包,然后小声问鲍校长,干吗一定要我们的学生去?
鲍校长说,一定要去,这是公安机关领导的请求,我已经答应了。还有,你也跟着一起去,但要注意态度,要高姿态,何况别人是真心诚意向我们的学生道歉,我们不能得理不饶人,你说对吧?
走出病房,我看见市公安局刑警大队警犬队的老胡已经站在院子里,但他身边没有“嘉飞”的影子。
老胡的方脸仿佛在一夜之间平添了几条皱纹,看上去极像一块铸炼出来的铜龟背壳,而这铜龟背壳啭歌出的却是灌满泪水的痛苦。
是痛苦。
痛苦形成一股无穷无尽的旋涡,将老胡和“嘉飞”卷入郊外的那条叫犀角河的冰凉河水,然后抛向潮湿的河畔。
河畔凝重着。
我和王医生随老胡走过去。踩着河畔的萋萋小草,只感到鞋底有很浓很稠的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泥水。但不久就会成为血水。我不知道。
恍然,亿万年前的一粒尘埃从幽远的天际深处飘来,飘来……整个河畔便有了奇怪的阵阵浓雾。所有站在河畔上的那十多个人的呼吸都被这浓雾漂白。那些人,那些大人,他们是警犬队的训练员,每人手里各自牵着一只体格彪悍的警犬。我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极像是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发出的。却是老胡。
老胡有气无力地说,开始执行吧。
话音刚落,就见老胡双手捂住眼猛地蹲下。训练员们松开手中的牵引绳,艰难地从喉头憋出一道口令,靠……靠……
一只只绝顶聪明的警犬似乎听出了这道口令有些异样,它们一边迅速列队靠在一起,一边竖着耳朵昂首张望——即便是在浓雾中,它们也能看见大滴的泪珠从老胡的眼里汩汩滚落。
当泪水溅起犀角河的浪花,呜咽般的口令便在河畔再次响起,定……定……
我看见警犬们随着口令弯曲后腿,端端坐下。那姿势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更加相信童话中的那些被拟人化了的动物与人之间的种种情感细节。也许,正是由犬类最早给了我们的童话作家以创作灵感,从而诞生了一些大概可以引导人类亲近动物的童话。
哦,童话。
浓雾陷入深渊般的阴冷清晨,在警犬们的眼里闪烁一个不祥的情景—— 一只只警犬全都盯着抵住它们脑门儿的手枪。我茫然地注视着,注视警犬们慢慢匍匐前躯,下颌触地,紧张而恭顺地等待它们的主人下达口令。
没有口令。
有的,是它们贮满童话的脑袋随着一声声枪响,溅出殷殷鲜红的血水,铺向一个再不需要任何童话的遥远的世界……
我惊呆了,只感到有双发颤的手在我肩头越捏越紧。
这是王医生的手。她的蕴藏着呻吟的手,没能省略我悲观的冥思预想——像我这样有家庭出身问题的“狗崽子”,还有已经被红卫兵揪走的那个叫张平的小姐姐,我们总有一天也逃不出跟这些警犬一样的命运——在某一个惨雾笼罩的清晨或者夜晚,随着一阵清脆或者沉闷的枪声,我们流血的脑袋也会这么枕着碎石或者杂草静静睡去……
静静的。
无人吭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我对课本上“刽子手”的含义又增添了一层理解——原来,刽子手也有善良和凶恶之分——不论是在小说里还是在电影里,刽子手在行屠杀之后一般都要发出狰狞的哈哈大笑,而我所亲眼见到的这十几个刽子手,他们在行屠杀之后却是另一番表现——他们默默蹲下,脱了帽,埋了头,两肩剧烈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