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幻想,徒劳无益的幻想渐渐把夏阿姨折磨得焦躁不安。她盼望着往北京出发的那个日子,成天从早到晚地盼着,却盼来一个令她痛心疾首的通知——鲍校长找她单独谈话,面无表情地告诉她,考虑到运输不便等问题,去北京的事以后就不再提了。经学校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在“六·一”儿童节这天让师生们分享这头肥猪,并调她到学校的卫生所当护士,作为奖励。
夏阿姨去猪圈搬走她的被褥的那一刻,她落泪了。没有哭声,只有泪水。
有谁能辨出藏在她心里的哭声是何种曲调?
有谁能领会那一段曲调的歌词是何种含义?
可惜我当时年岁太小,太小太小,正念小学四年级,因而无法辨出,也无法领会。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参与了对夏阿姨的嘲弄——有同学打探到一个未经证实的情况,学校取消送肥猪去北京的计划,其真正原因并非运输不便,而是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夏阿姨的形象太差,她的一只眼珠白得太过,像是镶在眼眶里的一只鸟蛋,仿佛一咳嗽就会掉出来。
我们雀跃着,围着夏阿姨起哄。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兴奋,只想着从夏阿姨身上发现一点儿其他还有什么长得难看的部位。果然找到了,那是我们平日从没在意过的——她的胸部和臀部显得过于……于是我们编了一首“儿歌”唱给她听——
夏阿姨的屁股肥又大
两个奶奶吊起像喇叭
嗒嘀嗒嘀嗒
……
插在猪圈围栏上的油菜花顿时颜色惨淡,芳香消逝,枯萎在一颗憧憬过要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幸福人儿的心上。
尽管如此,夏阿姨面对我们对她肆无忌惮的侮辱却依然微笑。她微笑着,以我们看不懂的微笑摆弄着她自己颤抖不已的粗壮手指。我清楚地记得,她那强作笑意的脸上悄悄挂上了几滴泪珠。至今回忆起来,那每一滴泪珠分明是在闪耀种种苦难的火焰。
夏阿姨离开了学校。不是被开除的,是她自己坚决要求走的。她把那头千斤肥猪和大大小小的二十多头猪留给了我们这些没有良心的孩子,带走了枯萎不堪的油菜花的一片呻吟……
如果我没有这次回河南老家的痛苦经历,那我绝对不会在十三岁时就大概理解了夏阿姨的微笑和泪珠。
这时候,从传达室来到猪圈的我,是的,我的脸上,我的眼里,在不觉中竟然也有了与夏阿姨相仿的那种微笑和那种泪珠。
微笑之光映照着沉思的黑夜,泪珠之涛卷来一个个不幸的孤魂冤鬼。它们以一颗颗跪下来的心向一片混沌的天地忏悔请罪,将我的每一根神经牵动成受伤的蚯蚓在痛苦挣扎。眼前旋转着的,不是泡影梦幻,是一个接一个踉跄而至的鲜活形象—— 一如往昔慈祥着的奶奶,拿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我手里,然后把我轻搂在怀里……乞讨之声甜美如蜜的小女孩,举着白色瓷杯挪步到我跟前,然后,邀我跟她一起前行……值得爱慕的漂亮小姐姐张平,舞一根天蓝色的丝绸发带亲热唤我,然后让我帮她系上……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吴大爷,把一本《民间文学》杂志放在我手里,然后问我能否给他讲一个杂志里写的故事……仍然惦记着要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夏阿姨,拉着满满一架子车各式各样的真正的鲜花朝我一路笑来,然后把我也当做鲜花摘了起来……
这些形象令我无比感动。因为,他们是在黑夜中出现的。确切地说,他们是在我的黑夜中出现的。如果他们是在我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中出现,我肯定不会真正地永远记住他们。然而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我记住了他们。不能不记住。不愿被大人们遗弃的我,是多么需要他们给我机会记住他们呀……
我需要他们的抚慰,我需要他们的陪伴,我需要扎在他们怀里放声痛哭,我需要随他们一起去一个不会如此痛苦的需要彼此永远记住的地方。
我敢肯定,大多数与我同龄的孩子们,我的那些纯洁而天真的同学们,这时候还不认识真正的痛苦和悲伤,他们顶多只认识泡影梦幻中升起的满怀希望的星。可是,当那颗星坠落到苍茫黑夜的深处的时候,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打捞那坠落的光明。而我,十三岁的我,未经任何人指教,居然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努力打捞。
我的努力不是徒劳的。因为我用的方法是我一丝不挂的灵魂在黑夜中聆听。
我聆听。屏息静气地聆听。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得到的神灵的启示——光明是音乐。不过,当时我并不能意识到人间的一切幸福和一切苦难都是永恒的音乐。
听见了。声音令人眩晕。那些形象聚在了一起,他们悄声低语并念着我的名字。这声音在我的黑夜中流来逝去,逝去流来……我像蜷缩在不远处的那几只老鼠那样激动得毛发颤动,并以我的心跳回答那些形象的热切召唤。
我在危险的欢乐中陶醉。身不由己。只有老鼠们还在保持着清醒。它们预感到了危险,刺耳的吱吱尖叫在一头头酣睡的猪的耳边回响。
尖叫声愈发刺耳。几十头猪也加入到尖叫行列。它们有的已经被熊熊大火灼痛了——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猪圈里的一堆干燥的稻草。
长长的火舌忽闪着贪婪的目光朝我逼近,而我并没有退缩,却想起哪篇课文中“在烈火中永生”的句子。我愿意就这么永生,就这么去与我幻觉中的那些形象相互祝福着拥抱泪珠……那泪珠,也许可以涤荡尘垢的泪珠,任多么大的熊熊烈火也烧不干的泪珠——这个我弄不懂的世界可以毁灭我的幸福,毁灭我的理想,毁灭我的生命,却不可以毁灭我心中跟那些形象一样伤感绝望的泪珠……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一贯软弱的我突然间变得坚强起来,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把我自己也扔进烈火,给正在迅速燃烧的猪圈添上一捆干草。
不知怎么,我突然间任何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能凭感觉辨别老鼠和猪发出的惊恐万状的尖叫。它们尖叫着。无声地尖叫。火光已将它们变幻成一尾尾四下逃窜的鱼,它们就在这片大海中仓皇地茫然游动,激起一团团大大小小的彩色云朵。
云朵在火焰中隐隐舞蹈,恍若一张张富有表情的脸。是谁在这个生死关头派遣了这么多人来关爱我?我顿时有了重归幸福的感觉,于是极力想看清他们的真实容颜——看清楚了,他们当中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姑妈……至于他们是怎样穿越时空从遥远的西藏赶到我身边来的,这个问题显然并不重要,而我在当时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个问题。重要的是他们毕竟来了,这就使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因为,他们即便是救不了我,也能亲眼目睹我是怎样在烈火中悲惨地永生。我不愿意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默默死去,甚至在死后混入猪的尸体中被人草草掩埋。要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爱我自己呀……
火焰追逐火焰,云朵追逐云朵,而那一张张焦急的脸上闪耀着的爱的光芒将我笼罩。
他们用我听不见的声音在拼力呼喊,要我赶紧逃离现场。
我心里有了充满油菜花芳香的微笑。
也许这就是我渴望已久的爱,这就是我以为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的真正的爱。
大受感动的我战栗不已,但我并没有因此满足,无论怎样我也不想立即从这里逃开。这样一种以生命危险为代价才能换来的神奇的爱,对我来说简直太珍贵了,我岂肯轻易让它消失?
这时候,我的父亲理解了我,是他给我想得到的爱增添了新的内容——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别一枚毛主席像章,一贯严肃的脸上似乎在刹那间凝结了我奶奶的那种慈祥——他踩着火焰快步走到我跟前,摘下军帽,向空中挥舞几下,然后很从容地用嘴为我吹出一条无烟无火的安全通道。
我没料到,就是这个通道,竟使我所渴望的爱溅起绝望的鲜血——我被烟火刺痛的眼睛看见了通道尽头的那个人——我的表妹萨萨,她身穿一件漂亮藏裙,全然不顾已经被火燃着的裙摆,尖声高叫着朝我奔来……
小康哥——
这声音使我感到了天地震动的呼呼声和隆隆声……不是感到,是听到……在我恢复听觉的那一瞬间,眼前所有的那些形象都消失殆尽。有的,只是现实中正在四处蔓延的烈火,拼命号叫着冲撞猪圈栅栏的猪,还有拎着桶,端着盆赶来救火的学校教职员工和学生。
顿时,我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而我,在鲜红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旗下生根的我,竟是这场灾难的制造者。那一团团弥漫升腾的火焰不断响着噼啪声,不断愤怒而痛心地责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哦,我现在成了一个坏人,我终于成了一个要遭到众人唾弃并受到严厉惩罚的坏人……我可是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的美好理想就是要成为一个坏人的呀……从此以后,更不会有人来疼爱我了。
悲伤之极。绝望之极。恐惧之极。我号哭。放声号哭。哭喊着连自己也不知晓的什么话语在火中寻找出路。可是无路可逃。
垂死的剪影四处晃动。狰狞。我的身体在火海灼热的呼吸中绽成一朵云彩,飘向一个火红的黎明……
眼前的火红渐渐褪去,一片温馨的白色将我轻轻覆盖——是学校的医生王桂芝从半空中接住了我,并把我安放到医务室的白色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