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什么提亲?银铃尚且沉浸在幻象之中,听到岳云的话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迷茫懵懂的样子是岳云从未见过的,这会儿看在眼里,他忽然很想笑。
“提亲就是提亲啊。成了亲,我就能永远陪着你了。”
“啊?你你你,胡说什么!”这下银铃清醒了,用力推了岳云胸口一把,示意要和这个趁人之危的家伙保持距离。
“我没胡说,我是认真的。如玉,你,可愿嫁我?”岳云圈住她,目光灼灼。
银铃的脑子“嗡”的一声又乱了,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
“爹,我要铃儿妹妹给我当老婆。”
“公主,做我的新娘吧。”
……
说话的人很多,不过没有一个是宋朝人。
“如玉,如玉?”岳云小心翼翼地唤道。
银铃怔怔地看他。如玉。他求娶的,是颜氏的娘子,还是女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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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天潮湿阴冷,秋娘怕银铃不舒坦,很早就点起了炭盆。上好的竹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将房间烘的暖暖的。侍女端上厨房精心烹制的美食,银铃觉得,再来点儿酒似乎就更好了。
玉蓉出嫁的时候,她老爹长吁短叹地说可惜了埋在家乡的女儿红,银铃不知那酒有甚稀奇,于是托宝通行的掌柜给找了两坛,一坛送给牛皋,剩下一坛,她才尝了几口就被秋娘收缴了。理由冠冕堂皇—公主酒量太差、喝醉了容易“胡作非为”。
“都怪种毅。”银铃腹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来鄂州,银铃就没在竹园闻到过半滴酒味儿,萧显给准备的好酒,被秋娘藏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话说回来,像她中秋夜里借着酒劲儿闹腾,还拉着人从塔顶往湖里跳,种毅不告状才奇怪。
当秋娘让春兰端了个黑陶酒坛进来、在桌上摆开酒壶酒盅以及盛了热水的水盂,银铃恨不得冲到院子里,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天冷,喝点儿酒暖身,不过今天就不许出门了。”秋娘一边烫酒一边说。
嗯嗯。银铃乖巧的点头。
出门,她本来就没打算,倒是有人约她今日赴宴,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推拒了。她开始避着岳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更不再与他单独碰面。眼见他脸色越来越差,银铃自己也觉得别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的那些话,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拔也拔不出来。烦啊。心乱的时候就想喝酒,乱性的东西,亦让人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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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牛家,牛皋细细品着女儿女婿孝敬的酒,感觉滋味简直胜过西王母的玉液琼浆。
“玉蓉说这是亲家新酿的,尝着好了特意让女婿送过来。”冯氏说着给丈夫夹了一箸菜。
“嗯,不错。”
“什么不错?”
“菜好,酒也好。女儿女婿好,老妻也好。”
冯氏忍不住笑起来,“快吃快喝。大把年纪还这么油嘴滑舌的。”
“这有什么的,儿子我也是这么教。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
“你怎么教儿子我不管,别跟女婿胡咧咧就成,不然咱那傻闺女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有数、有数,莫担心。哎对了,今天你去赴宴,颜家大妹子跟你去了么?
“没有,娘儿两个都没去。”
“怎么没去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务必要请过去么?”牛皋立刻瞪起眼睛。
“请是请了,人家不去我还能把人绑过去啊。哎你瞪我干嘛?我还没问你呢,岳家宴客的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吧,居然瞒着我!”
前些时候,朝廷封赏湖湘功劳的旨意到鄂州,诸将之外,岳飞亦得除检校少保、授荆湖北路、襄阳府路招讨使。岳飞特意让夫人准备一场宴会,邀请军中下属并地方同僚以及他们眷属,意为答谢并宣示皇恩。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让太夫人姚氏趁机好好挑一挑未来的长孙媳。冯氏事先不知情,但她心思通透,察言观色、其中关窍不待宴席结束也就明白了。
妻子的不满让牛皋有些讪讪的,习惯性摸了摸脑门,嘿嘿一笑道:“这个,大帅没说,我也是猜的,真不是故意瞒着你。”
“那你说,请她们母女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大帅,这还用问。”
岳云的婚事,李氏认准了巩家的女儿,太夫人尊重儿媳的意见,岳飞担心请了别的女孩儿来相看也是徒劳。他希望儿子拥有最美满的婚姻,所以并不想迁就妻子。到竹园走过一遭,又从牛皋嘴里得知教导玉蓉、帮忙操办婚礼的是颜娘子的母亲,岳飞心下便有了计较。他特意拜托牛皋通过冯氏邀颜夫人和颜娘子来赴宴,就是盼着珠玉在前,老夫人想不比较都不成。
“老牛我告诉你,少将军的婚事,侯爷的意思不算数。”冯氏说道。
“怎么说?”牛皋不解地问。
“巩家的姑娘你知道不?从我进厅堂大门,她就跟在太夫人身边。”冯氏暗自庆幸,还好没带如玉去岳家,不然糊里糊涂让自己孩子给别人当了垫背的,她这个姨姨非愧死不可。
牛皋很想再问一句“那应祥怎么办”,但见老妻面色不善,立马识相地不再言语,继续埋头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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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大雪。留云亭外,银铃抱膝坐在山崖边,望着东流的江水出神。上京,现在已经是雪花漫天了吧。萧显来信说,合剌下旨找她回去,要回去么,回她的焉支山,厉兵秣马准备迎击冠军侯的铁骑?冠军侯,覆灭大金的,会是他么?
那天在湖边,她问,“岳应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金国皇帝要你迎娶他们最尊贵的公主,你会不会答应?”他是怎么回答的?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会。我岳应祥,宁死不作李陵。”
不做李陵。他要做大宋的霍去病。异族的公主,只配当侍奉他妻子的女奴……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银铃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有事?”
“夫人让我来看看你。”种毅说着走近。
“她就是喜欢担心。”银铃象征性地给了个笑脸。
在她身旁的草地上,一柄长剑泛着幽暗的光,还有本书册,在寒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在种毅看来,银铃又回复到了五六月间的状态,她自称是坏天气闹的,还有模有样地每天读一遍《岳阳楼记》。种毅情知这是敷衍搪塞,但与可能的真相相比,他宁愿她说的是实情。
“练剑了?”
“嗯。”银铃点头,拾起宝剑,站起身挽了个剑花。“陪我过招?”
“改天吧,岳公子来了,说找你有事。”
银铃持剑的手一下僵住了。他?他不是要成亲了么,据说还是什么青梅竹马的……
“不见。你回去,让他走。”银铃不耐烦道。
“他要是不走呢?”种毅站着没动。向来简朴的人,今天穿了一身御赐华服登门,闹的他险些不敢认。如此郑重,其来必有所图,怎可能轻易被打发?
“那你就说我死了。”银铃突然拔高了声音。
“不见就不见,咒自己作甚。”种毅顿时黑了脸。
汉阳叛乱,当岳应祥火急火燎地冲到她面前紧张到语无伦次,那一刻,种毅恍惚看到了淮西的自己。兜兜转转终于带来援军、远远看到染血的土地、倒毙的尸首和无主的战马,恐惧几乎让他窒息。当发现她还活着,那种喜悦和庆幸,根本不是珍宝失而复得可以比拟的。从那时起,种毅就再听不得她说一个“死”字。
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树枝在风中摇摆着,地狱的气息蔓延开,直到几声鸟鸣传来才将笼罩山顶的压抑打破。
“种毅,我想听你唱歌。”银铃试图缓解心中的焦躁。
种毅没有一如既往地故意和她作对,“行啊,想听什么?我会的可多呢。”
“真的呀。信你才怪。”银铃抿着嘴笑。
“比真金都真。”种毅说着走进留云亭、拿了个草编坐垫出来放到一块朝阳的大石上,“过来,坐这儿。”
悠扬的歌声在山顶回旋,唱歌的用心,听歌的浸淫其中,谁也没有发现他们背后的山路上走来一个年轻人,默默伫立了许久之后、怅然离去。